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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穿透薄云,却驱不散三屯营城外旷野上弥漫的肃杀之气。一万两千名蓟镇兵卒列成厚实的方阵,破旧的鸳鸯战袄在寒风中呼呼作响,如同风中残破的旌旗。阵前,五百名净军火枪手排成三列,崭新的鸟铳、鲁密铳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蓝光,持铳者却个个脸色苍白,手指在铳身上无意识地颤抖。
英国公张惟贤的三百家丁与成国公朱纯臣的两百家丁合在一处,人人披挂精良的山文甲,战马焦躁地刨着冻土,可骑手们眼神飘忽,不时紧张地回望后方高台——那杆猎猎作响的明黄龙旗下,崇祯一身金漆山文甲,按剑而立,身形如磐石般钉在阵前,目光坚毅,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
“鞑子来了——!”瞭望塔上传来了凄厉的嘶喊声。
北方的地平线,一条蠕动的黑线骤然涌现,如同决堤的浊流,迅速扩大、逼近。五千喀喇沁骑兵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抖。束不的一马当先,镶铁皮盔下,那张被草原风沙刻满沟壑的脸上,满是嗜血的狞笑。他远远望见明军那由“叫花子兵”组成的战阵,以及阵前那些花架子般的火铳手,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而更让他感到兴奋的是那一面象征着大明至高权力的天子旌旗!
那姓范的和姓侯的没有骗人,大明的小皇帝真的轻率如此!那群饿了十三个月,刚刚闹过一场哗变的蓟镇饥卒根本不可能保护那小皇帝......也先太师之功,就在眼前了!
“长生天的勇士们!”束不的抽出雪亮的弯刀,刀尖直指明军大阵中央那抹刺眼的明黄,“冲垮那些两脚羊!抓住穿金甲的,赏牛羊千头,奴隶百名!”
“呜嗬——!”蒙古骑兵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如黑色的死亡潮水般骤然加速,汹涌而来。铁蹄踏碎枯草,践起漫天黄尘,锋利的矛尖在烟尘中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稳住!稳住!”负责临阵指挥的孙祖寿策马在步阵前飞驰,吼声竭力压过逼近的蹄音。他身后,一万两千双凹陷的眼睛死死盯住扑来的洪流。没有人退缩!皇帝那句“一颗头,一百亩田”和“为父母妻儿而战”,已经点燃了他们的斗志!
阵前,御马监掌印太监涂文辅尖利的嗓音带着哭腔:“放!放铳啊!快放!”
“轰——!”
第一排铳口喷出浓烟与火光,铅弹如乱飞的蝗虫扑向蒙古前锋。然后......大半铅子不知飞向何处,仅有寥寥数骑落马。没等硝烟散尽,第二排火铳手已因前排后退挤撞而乱作一团,第三排更是有人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火铳,抱头向后鼠窜!
“废物!一群废物!”高台上,魏忠贤脸色煞白,尖声咒骂。
束不的狂笑穿透硝烟:“哈哈哈!冲过去!踩碎他们!”蒙古骑兵的冲锋势头更猛,前排已收起弓箭,平端长矛,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准备将混乱的明军火铳阵彻底凿穿、碾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蓟镇步阵中陡然爆发出几十声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放箭——!”
“嗡!”
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震弦声压过了奔雷般的马蹄!三千支羽箭从蓟镇步卒头顶腾空而起,如同死亡的乌云,遮蔽了秋阳!这可不是京营老爷兵软绵绵的齐射,而是边镇老卒用最劣等的战弓射出的夺命之箭!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扎进蒙古骑兵最密集的锋矢阵中。
“噗嗤!”“呃啊!”
人仰马翻!冲锋的浪头仿佛撞上了无形的礁石,瞬间凹陷下去。战马悲鸣着栽倒,骑士被惯性甩飞,又被后续的铁蹄践踏成泥。
蒙古人赖以横行的骑弓反击零星射出,却大多被明军前列高举的破旧藤牌、门板甚至锅盖“叮叮当当”地挡下。蓟镇兵卒沉默着,眼神凶狠,第二波、第三波箭雨毫不停歇地泼洒出去,如同死神的镰刀,将蒙古骑兵死死钉在阵前五十步的死亡地带!
而束不的麾下那些打着后金旗号的蒙古“铁骑”,在这一刻也彻底漏了馅!他们的铁......太少了!哪怕对手的弓不够硬,箭也不够利,但还是足以将他们一片片射落马下。
在面对蓟镇步卒手中的破烂长枪组成的枪阵时,也没有哪个蒙古骑兵能不要命似的冲上去搏杀,而是打马调头,赶紧开溜。
束不的眼中的轻蔑也被惊怒取代。他万没想到,这群被他视为“叫花子”的明军,居然还保持着如此高昂的士气,面对数千蒙古骑兵的冲锋,还能岿然不动......他们真的十几个月没拿到军饷?我该不会是中计了吧?
孙祖寿的声音如金铁交鸣,在阵后骤然响起:“骑兵,出击!”
“咚!咚!咚!”战鼓擂动。
左翼,涂文辅带来的忠勇营三百骑和朱由检的三百御前铁骑率先启动。这些曾被魏忠贤视为爪牙的御马监精锐,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凶悍。为首一将,正是御前亲军统领徐启年——他虽然是个阉人,却生的高大魁梧,十几岁时就跟着干爹涂文辅在辽东监军,是真个见识过尸山血海的狠角色。
此刻他弃了花哨的仪仗甲胄,只披寻常棉甲,高举长柄挑刀,咆哮如雷,声震四野:“儿郎们!报效皇爷的时候到了!杀鞑子,换田土!杀......”
“杀......”
六百忠勇营和御前营铁骑如烧红的尖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捅入蒙古军因箭雨迟滞而略显混乱的左肋!徐启年马快刀沉,一刀下去,竟将一名百夫长连人带甲劈成两半,血雨喷溅!
忠勇营和御前营的骑兵紧随其后,刀砍矛刺,在蒙古阵中掀起腥风血雨。他们作战谈不上什么精妙章法,阵型也不甚严整,全靠个人勇武和悍不畏死,但对付朵颜卫这些蒙古人却足够了!此刻竟如猛虎入羊群,将数倍于己的蒙古骑兵杀得节节后退,阵脚大乱!
右翼,英国公与成国公的五百家丁也动了。然而与忠勇营的决绝冲锋截然不同,这五百“精锐”策马小跑,阵型松散,连冲锋的呐喊也稀稀拉拉,透着股敷衍。领头的张、朱两家心腹家将,更是频频回顾本阵方向,眼神闪烁,毫无战意。
“冲啊!砍鞑子脑袋!”成国公朱纯臣的家将头目勉强喊了一嗓子,挥刀指向一处看似薄弱的蒙古侧翼。五百骑磨磨蹭蹭地加速,却在即将接敌的刹那,前排骑士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不已,将后续阵型搅得大乱。那些蒙古人瞬间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混乱,一阵精准的箭雨泼来,顿时有数十名家丁惨叫着落马!
“废物!一群废物!给爷冲上去啊!”高台上,朱纯臣气得浑身肥肉乱颤,跺脚大骂,脸涨成了猪肝色。可阵前的家丁们已被蒙古骑兵凶狠的反冲锋吓破了胆,纷纷调转马头,向本阵溃逃而来!他们华丽的铠甲在阳光下刺眼夺目,溃退的速度比冲锋时快了何止一倍!右翼,洞开!
“完了……”张惟贤痛苦地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五百勋贵家丁的溃败,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刚刚因忠勇营勇猛而振奋的明军头上。束不的何等老辣,瞬间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
“长生天保佑!儿郎们,随我杀穿右翼!”束不的狂吼着,亲率最精锐的千余骑,直扑明军因家丁溃败而暴露的右翼软肋!一旦被他凿穿,整个明军大阵将面临被拦腰截断!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顶住!李长根,带长矛手上前!堵住缺口!”孙祖寿的嘶吼在右翼濒临崩溃的尖叫声中炸响。
那位带头哗变讨饷的百户李长根,此刻率领着一队手持丈余长矛的老卒,如一道移动的铁荆棘,带着决死的意志,狠狠堵向被勋贵家丁溃兵冲开的致命缺口!
“噗嗤!”“咔嚓!”
长矛如林刺出,带着沉闷的撕裂声,将冲在最前的蒙古骑兵连人带马捅穿!战马的悲鸣与骑士的惨嚎混合成一片。后续的蒙古骑兵收势不及,狠狠撞上同伴的尸体和明军如墙的长矛,凶猛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站在第一排的李长根浑身是血,手中长枪已经折断,却抽刀向前,大声咆哮着:“杀鞑子,换田土......杀!”
在这一队不要命的蓟镇死士的阻挡下,束不的的蒙古骑兵再次原形毕露——这帮吃斋念佛的家伙根本打不过士气高昂,准备拼命的大明边军!
“放箭!”
右翼步阵后的弓箭手抓住机会,射出一波密集的箭雨,羽箭越过长矛手的头顶,狠狠砸进挤作一团的蒙古骑兵中。束不的坐骑被一箭精准射中眼窝,狂嘶着将他掀落马下!
“主子!”亲兵们慌忙下马,手忙脚乱地把他搀扶起来。
战场中央,徐启年统领的忠勇营和御前营已如尖刀般深深楔入蒙古阵中,左冲右突,所向披靡。他瞥见右翼危机解除,又见束不的落马,眼中凶光爆射,厉声喝道:“不管两翼!直取中军帅旗!擒杀束不的!”
他放弃那些不值钱蒙古杂兵,率领身边死士调转马头,直扑蒙古中军那杆飘扬的苏鲁锭大纛!忠勇营和御前营的铁甲骑兵化作一柄无坚不摧的尖刀,不顾两侧蒙古骑兵射来的箭镞,硬生生在万军丛中撞开一条血路,直逼束不的!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束不的刚被亲兵扶上备用战马,惊见那队浑身插着箭镞、状若疯魔的明军骑兵已冲破数层拦截,直指自己而来!
死亡的恐惧瞬间攥住了这位喀喇沁蒙古首领的心脏。
而他麾下的这些蒙古骑士,虽在冲锋时喊着“长生天”,骨子里却早已被黄教的教义浸润,平日吃斋念佛,最惧贴身肉搏的惨烈厮杀。跟在建州女真背后烧杀抢掠尚可,真遇上徐启年这等铁马冲阵、悍不畏死的汉家精锐,那股子凶悍之气便荡然无存,只剩下慌乱与怯懦。
“撤!快撤!”束不的自己也再无半分战意,拨马便向北方缺口狂逃。主帅一逃,蒙古军心彻底崩溃!原本胶着的战局瞬间倾斜,蒙古骑兵如退潮般向北涌去,只留下满地尸骸、哀鸣的战马和丢弃的兵刃。
“胜了!万岁爷!我们胜了!”刚刚跟着崇祯一起下了高台的魏忠贤尖声叫着,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张惟贤、朱纯臣也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然而,此时已经骑上马背的崇祯,目光却死死锁住那溃逃的烟尘。他脸上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滔天的杀意。
“万岁爷,穷寇莫追啊!恐有埋伏!”张惟贤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急忙上前劝谏。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鞑子已败,当收兵固守,以防不测!”朱纯臣也慌忙附和,声音带着颤抖。
魏忠贤更是扑到马前,死死抱住崇祯的马腿,涕泪横流:“皇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让孙总兵他们去追便是,您万万不可……”
崇祯猛地一踢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人立而起,险些将魏忠贤甩飞。他勒住缰绳,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翻卷的战旗。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穷寇?今日放走一个,明日他便带着建奴的铁蹄再来!传朕旨意......”
他的马鞭狠狠指向北方溃逃的烟尘:“全军追击!不要俘虏!不要活的!朕只要死的!一颗真虏首级,一百亩军田!一颗头,一个御前亲兵的腰牌!给朕杀!杀绝他们!一个不留!”
这残酷到极点、却又充满致命诱惑的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
“万岁!万岁!万万岁!”刚刚经历血战的蓟镇兵卒爆发出震天的狂吼。疲惫与伤痛被抛到九霄云外,眼中只剩下对土地、对前程、对复仇的疯狂渴望!连那些溃逃回来的勋贵家丁,此刻也被这滔天的杀意和悬赏刺激得双眼赤红!
孙祖寿第一个反应过来,马刀高举,声如雷霆:“儿郎们!随我追!杀鞑子,换田地!杀......!”
“杀鞑子!换田地!”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一万余明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滔天的仇恨与贪婪,向着溃逃的蒙古骑兵席卷而去——有仇报仇,没仇立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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