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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股……”朱厚熜终于察觉到自己似乎又被鄢懋卿给带进沟里去了。
他心中警铃微作,暗骂这鄢懋卿真是胆大包天,连剿灭邪教这等国之大事,都敢拿来论价。
尤其是看到侍立一旁的黄锦那瞠目结舌、惊为天人的小眼神,他竟感觉面皮微微发烫。
他当即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摆出平日里垂拱九重、威加海内的架势,板起脸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混账东西,此等国家大事,竟被你当做了市集上的买卖,简直不知所谓!”
说完,他还顺势摆了摆手,对黄锦吩咐道:
“黄锦,你先出去候着,任何人不得进来打扰。”
“奴婢遵旨……”
黄锦倒还有些不舍了,他觉得接下来肯定更加精彩。
这个鄢懋卿每每出格之言,都像是在深宫死水里投下的一颗石子,总能激起意想不到的涟漪。
但皇上已经下令,他纵然心痒得像有猫爪在挠,也没有办法,只得躬身应声,低眉顺眼地退出了暖阁,将那扇沉重的殿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内外。
待黄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廊下。
朱厚熜慢悠悠地踱回那张铺着明黄软垫的龙榻上,身体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倚着,甚至顺手将旁边一个苏绣引枕往腰后塞了塞。
这才抬眼看向鄢懋卿,用眼神示意道:
“你也自己搬个墩子坐下,详细与朕说说,你这回心中又在打什么主意?”
鄢懋卿闻言果断谢恩起身,动作利落地从墙边搬来一个绣墩,坦然坐下后才理所当然的道:
“自然是奉君父旨意,剿灭白莲教啊。”
“你可知白莲教都是些什么人?”
朱厚熜觉得鄢懋卿又在装傻,却又没有直接证据,只得顺着他的话头追问,想看看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谁污蔑微臣是白莲教,谁阻碍君父通贡大计,那谁就是白莲教。”
鄢懋卿笑嘻嘻的道,那笑容里带着三分狡黠,七分笃定。
见朱厚熜闻言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些什么,他却已经顺势说了下去:
“反正肯定不会是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他们可没有跑到君父这里污蔑微臣的本事,也没有阻碍君父通贡大计的能量。”
“在微臣看来,他们就算造反也不过是在被奸贼骗光完了钱财、女色与器物之后,再将他们的性命也充分利用起来谋取私利,直至彻底榨干之后卷钱跑路的手段罢了,本质其实还是一场生意。”
听到这番话,朱厚熜心中顿时安心了不少,知道鄢懋卿心中自有底线与分寸。
不过,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将造反和白莲教作乱,用如此标新立异方式剖析出来,这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于是朱厚熜身子不自觉的微微前倾,脱离了引枕的支撑,忍不住开口追问:
“说下去,给朕说得再详尽一些!”
“君父,其实观察白莲教每一个组织从出现到消失的过程,其规律都有迹可循,甚至与历朝历代的朝代更迭都有相似之处。”
鄢懋卿也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神色逐渐正经起来,接着说道,
“这些组织都是先在一处地区立旗传教,用互通财物,互相帮助,男女平等之类的主张,从底层开始吸收信徒,内部却偏偏又着重强调尊卑有序,等级森严。”
“随着组织的影响力增加,信徒逐渐增多,他们便开始利用‘互通财物’之名,使有钱财的献钱财,有子女的献子女,有器物的献器物。”
“而这些钱财、子女与器物,无一例外都进了他们这些尊者的库房,成了他们的财产。”
“等到这一地区再无利可图时,此前吸收的大量信徒便成了他们不得不反哺的累赘,那么此时要如何才能甩掉这些累赘呢?”
“须知这些人已经倾家荡产、妻女受害,稍有不慎便会反噬他们。”
“如此一来,号召他们造反自然就成了最为实惠的借刀杀人之计,那些奸贼甚至都从未想过能够成功,只是需要他们去死罢了,他们只要死了,这笔账也就成了无头烂账。”
“这些奸贼则只需要改头换面,携带骗来的财产,或再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即可。”
“至于是颐养天年,还是输粟捐官,亦或是卷土重来,有了钱便一切都有可能。”
“说起改头换面……”
说到这里,鄢懋卿略微停顿,随即话锋一转,:
“不知君父是否还记得十余年前的‘李福达案’,此人如今是否还是太原卫指挥使?”
“李福达?”
听到这三个字,朱厚熜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回忆了片刻,的确还有那么一些印象。
此案可说是他心头的一根小刺,虽不致命,但触及之时总有些不自在。
那是在“大礼议”波澜诡谲的政治斗争中,一个不得不做的、有违本心的抉择。
这个李福达,正德年间便已参与白莲教叛乱,被捕后判处山丹卫充军。
随后从山丹卫逃走,他跑去陕西又干起了老本行,几年后便又在陕西起事。
事败再改名张寅,编立族谱,呈献黄白术,投靠当时还是武定侯的郭勋,输粟捐官,任山西太原卫指挥使。
后被仇家认出身份,告发到山西御史马录处,郭勋担心受贿之事败露,于是写信给马录,希望大事化小。
马录本是时任内阁首辅杨廷和的门生,自然不吃这一套,随即联合巡抚一同上疏弹劾郭勋私通白莲教。
当时正逢“大礼议”最为关键的时期。
而郭勋又是朱厚熜最重要的政治盟友之一,并且还与张璁、桂萼等正肩负新政重任的大臣关系紧密。
一旦朱厚熜在这件事上让步,便无异于是在削弱自己的政治力量,令以杨廷和为首的旧臣在“大礼议”中占据上风。
出于政治考量,朱厚熜不得不选择力保郭勋。
于是在他的授意下,三司重新审理此案,将马录与几名杨廷和的门生定诬陷罪论处,甚至还洗白了李福达,命其官复原职,避免郭勋受到牵连。
所以……
朱厚熜的面皮又不由自主的发起烫来,悄然横了鄢懋卿一眼,当即将此事揭了过去:
“此等小事朕怎会记得,你说事就说事,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那微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哪知鄢懋卿闻言竟微微低头,低眉顺眼的说了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的话。
“你!”
朱厚熜气结,一时语塞。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半个时辰之内敢揭他两回短的臣子,而且这话说出来比当面骂他还脏。
不过他又不得不承认,鄢懋卿的说法很有见地。
而李福达的相关事迹也十分契合这一套说法,传了几回教,造了几回反之后。
他就从一介平民百姓,摇身一变成了拥有了可以攀附郭勋、输粟捐官的财富,甚至一捐就是九边重镇的指挥使。
他娘的,嘴里全是教义,心里全是生意!
他娘的!
办!
这些祸国殃民的奸贼必须严办,朕的大明坏就坏在这些人手里!
还有这个郭勋!
成国公朱希忠和英国公张溶的财产可以如数奉还,分账也没问题。
但是这个郭勋,就当做是偿还朕这些年不断给他擦屁股的利息了!
甚至朱厚熜早就有所猜测。
郭勋这回的事办的如此艰难,八成就是因为身上的脏事太多,想打铁自身却不够硬!
如此这么一对比,也的确只有鄢懋卿这种虽然爱财,但却取之有道,还能光明正大与他明白分账的“真小人”才能放开手脚,才更让他放心。
至少,你知道他要什么,也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而且,此前的诸多事情都足以证明。
这个时不时“冒青烟”的东西虽然时常搞出些令他始料未及的幺蛾子。
但是其实一直都很有分寸,正如这回廷杖朝臣,他便始终把握着底线,终归没有搞出人命,没有令事情向完全失控的方向发展……
心中想着这些。
朱厚熜忽然觉得没什么与鄢懋卿好继续谈下去的了,免得再被这个混账揭短,于是略微盘算了一下便道:
“罢了,朕此前寄存在你那里的四十万两银子暂时不动,这回郭勋清退的财产折合成二十万两白银,朕再给你添二十万两,一共四十万两调拨给你使用。”
“给朕搞清楚!这回是朕全资!没有你这混账的事!”
“国家大事岂是儿戏,岂有入股分账之理?”
“君父?”
鄢懋卿闻言一怔,故作惊愕的望向朱厚熜。
这个大傻朱果然黑得要死,一提分钱他就心明眼亮,就忍不住护食!
不过无所谓,反正这本来就是鄢懋卿的目的,毕竟只有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朱厚熜这么一护食,他自己的那四十万两银子不就全部保住了么?
“不然就九一分账,朕九你一。”
哪知朱厚熜到底还是个要脸的人,似乎也觉得这么做吃相有点太难看,竟又板起脸来咬着牙补了一句,
“你分文不出,以劳入股,这一成便当做是朕给你的赏赐,事后不要上报户部便是,领旨谢恩吧!”
哎呦!
还有意外收获!
鄢懋卿心中一喜,果断叩首谢恩:
“谢君父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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