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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朱厚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由面露疑色。
他觉得他今日的表现,应该足以镇住这个冒青烟的混账东西。
因为今日他所有的话都是提前在心中设计好的,主打一个出其不意,连哄带骗加忽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日在神祠亲眼见证鄢懋卿廷杖所有朝臣,再结合此前沈炼在俺答王庭中根据亲身经历记录的爰书,朱厚熜觉得他已经摸透了这个混账的路数。
今日用这个混账的路数来对付这个混账,主打的就是一个“自相矛盾”。
他就不信鄢懋卿掌握了最锋利的矛,手里还有最结实的盾,连自己的路数都能完美防御……
结果没想到,鄢懋卿竟又胡言乱语起来,甚至连口音都变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又关樱花什么事?
“微臣的意思是,剿白莲、涤臣冤之事,微臣责无旁贷,谨领圣恩。”
鄢懋卿叩首领旨。
“很好。”
朱厚熜心中一喜,心说这世上就没有朕捋不顺的懒驴,脸上却依旧绷着,回头对黄锦说道,
“黄伴,你即刻拟旨一道,去御马监命曹贞交回勇士营兵符,自今日起,勇士营由鄢懋卿提督,不得有误!”
“奴婢遵……”
黄锦正要叩首答应。
“君父且慢!”
鄢懋卿却又适时开口,强行将其打断,正色说道,
“君父,请恕微臣直言,勇士营用来给君父护驾守宫可能刚刚好,但用来助微臣铲除白莲教只怕略显幼稚。”
“幼稚?”
朱厚熜一愣,“你要说的应该是略显儿戏,有些牛刀杀鸡吧?”
“君父没有听错,微臣也并非口误,微臣要说的就是幼稚二字。”
鄢懋卿躬下身子,低眉顺眼的道,
“君父的禁兵如今究竟是什么水平,是否能够担负剿贼重任,就算微臣从未亲眼见识,难道君父自己心里就一点数都没有么?”
“???”
朱厚熜闻言眼睛越睁越大,怒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得了便宜卖乖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对他挑三拣四、指指点点的狂徒!
甚至,他这分明就是嫌弃吧,是质问吧?
这可是他的禁兵,而且是禁兵之中的精锐之师!
试问谁不知道朕做出这个决定,对这个冒青烟的东西已经是绝无仅有的掏心掏肺了,他不领情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反过来嫌弃朕,质问朕?
“!!!”
黄锦此刻脑袋也跟着懵了起来,看到朱厚熜脸上的怒容,连忙又埋下头寻找京砖之间的细缝。
他严重怀疑鄢懋卿这回又是故意的!
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账,是在报复方才皇上与他相互配合的团伙碰瓷。
然后二人就听鄢懋卿依旧低着头,继续低眉顺眼的道:
“在他们的守卫之下,皇宫行宫屡遭火患,甚至君父南巡行宫起火时,仓猝之间竟不知君父所在,尚需陆指挥使撞开门户,亲自冲进火海将君父救出。”
“前些日子一众宫女行刺宫变,听闻这些禁兵同样一无所知,竟还需要君父私藏短剑自保。”
“这些禁兵君父能用得,微臣不如君父心胸宽广,无论如何也用不安心。”
“你!你你!!!”
话至此处,朱厚熜太阳穴处的青筋已经高高隆起,突突跳个不停,面色赤红如血。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真金不怕火炼身,唯有实话最伤人!
鄢懋卿这些真到不能再真的话,听在朱厚熜耳中,无疑便是在揭他的短,字字句句都异常刺耳。
不论他此前伪装的多么性强势,表现的多么果刑戮,鄢懋卿提到的这些事情都是不争的事实,都令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对每一个人保持戒备。
哪怕贵为天子。
他也是一个孤家寡人,一个连禁兵都无法完全掌握,一个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完全掌握的惊弓之鸟。
这些都事实,却是朱厚熜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的事实。
在这之前他早已做了许多努力,但却无一例外的都是在做一些无用功。
哪怕有时略有起色,也很快就又会回到当初的模样,甚至使得情况进一步恶化……
身为大明天子,他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弱势、自己的无力、自己的弱小,尽管这是事实。
可是这个冒青烟的混账,竟敢当面揭他的短!
欺、欺天啦!!!
“……”
黄锦鬓角不受控制的渗出汗来。
他已经暗自做好了准备,绷紧肌肉保持着起跑时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一旦皇爷趔趄一下,他便立刻冲上去搀扶。
好在鄢懋卿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稍微将朱厚熜气了一下,便及时话锋一转,接着又道:
“君父恕罪,微臣此言皆出自肺腑,虽然逆耳,但皆是忠言。”
“微臣虽时常不能体察圣意,但心中没有一刻不惦记君父龙体。”
“尤其近日君父所行之事,又是彻查权贵侵占百姓利益,又是赋予微臣堪比西厂之特权,再加上大同之事早已打草惊蛇。”
“微臣虽知君父有励精图治之心,但有些事往往是事缓则圆,操之过急恐怕引来不测,令某些别有用心的逆贼铤而走险,反使君父身陷险境。”
“这些就算微臣不说,君父也一定心知肚明。”
“前几日的詹事府之围,今日又诬陷微臣私通白莲教,这些事情虽看似是攻讦微臣,但其实皆是针对君父。”
“微臣虽死不足惜,但君父千金之躯,干系国家兴亡,恳请君父务必小心防范,今后万事当先以龙体为重,不可再冲动行事啊君父!”
唉,大傻朱啊大傻朱。
你成天怪我矫制,你自己还不是想一出是一出?
你自己说说,最近你做这些决定之前和我商量过半句么,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此前让我拉郭勋一把也就算了,忽然让我兼任西厂厂公也就算了,现在又要给我禁兵虎符,你是生怕我树敌不够多,活的太长久啊……
大傻朱你给我记住!
事缓则圆!事缓则圆!事缓则圆!
重要的事跟我一起念三遍!
《道德经》里不是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么,民间不是也有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么?
事情咱又不是不办,但是咱得缓办、慢办、优办,有节奏的办,还要具体情况具体办,不能盲目的办……尤其是完全可以等我致仕回乡之后再办,你这么能折腾,我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还怎么致仕回乡?
“哼——!”
听到这话,朱厚熜终于长长的发出一个鼻音,脸上的红温渐渐褪去一些,瞅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
“想不到你这混账嘴里,偶尔也能吐出两根象牙来。”
“……”
黄锦也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说鄢懋卿最近“控火”的能力似乎又精进了一些,不用强行反转也能安抚皇上那被他一手挑动起来的怒火。
然后他就听到朱厚熜略作沉吟之后,又开口问道:
“朕不得不提醒你,此行前往山西剿灭白莲教不比京师,纵使你巧舌如簧,若没有兵马助阵,非但断然无法成事,还极有可能有去无回,你确定不领兵前去?”
“君父误会,微臣只是忧心率勇士营前去死得更快,并非不领兵前去。”
鄢懋卿笑嘻嘻的道。
“那你欲领哪营兵马去办此事?”
朱厚熜疑惑问道,他手中已经找不出比勇士营更适合协助鄢懋卿去办此事的兵马了。
毕竟他和鄢懋卿心里都清楚,剿灭白莲教只是此行明面上的任务。
真正的重中之重还是大同之事,而要办成此事便一定会涉及边军与代王,说不定真有可能发生军事摩擦与冲突。
甚至逼急眼了再有人像正德年间“除刘瑾”一样,以“除鄢懋卿”之名起兵,直接将鄢懋卿杀了了事,那才是真正的万事皆休。
今后无论朱厚熜再怎么折腾,也没人动得了大同!
说实话,朱厚熜这回也的确有赌的成分。
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将鄢懋卿派去办这件事。
此事风险实在太大,一旦鄢懋卿折在里面,他也将满盘皆输,这就是一场赌上国运的梭哈。
可事到如今,郭勋和严嵩两人守在大同都办不成这件事,除了鄢懋卿之外,他实在已经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能力成事了。
不让鄢懋卿去办,那就是直接认输。
让鄢懋卿去办,虽然风险巨大,但一旦赢下这一子,整个大明都将因此盘活。
可以说,他此刻已经将大明、自己和鄢懋卿的命运绑在了一起,纵有再多的舍不得,也不得不咬牙将鄢懋卿送进去。
因为他是大明天子,这是他必须做的事情!
“君父,诚如微臣方才所言,如今大明军队早已糜烂入骨,将领与朝廷官员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军士亦已见怪不怪、丧失斗志,没有一营可堪此重任。”
鄢懋卿终于表现出了少有的正经,极为郑重的施礼道,
“恳请君父允许詹事府自行招募兵马,自行操练兵马,否则君父便是杀了微臣,微臣也断然不敢去办此事!”
“若要重新招募兵马练兵,恐怕需要不少钱吧?”
朱厚熜蹙眉。
“兵不在多,重在精锐,两千兵马足矣,比调动整个勇士营更加节省!”
鄢懋卿信心十足的道。
也就是如今还没有发生53名倭寇从浙江登陆,直逼留都南京城下,横行80余日,杀死杀伤官兵四五千人与众多指挥、把总的“嘉靖倭乱”。
否则朱厚熜就会知道明军上下究竟烂成了何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而两千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再配合上皇权特许的西厂特权与后世经过历史检验的朴素战法,究竟能在大明朝的国土内杀个几进几出,何况区区一个山西?
至于招募和练兵的人选,鄢懋卿都已经提前想好了。
一个沈坤,一个高拱。
这两人都是军籍出身不说,沈坤还是青史认证过的抗倭名将,他自费练的一千“状元兵”,面对倭寇入侵从无败绩,还杀出了一个“埋倭山”!
“那这钱……”
朱厚熜又略显迟疑的试探道。
“近日京师权贵清退了许多此前非法侵占的财产,除去归还百姓的部分,一定还有不少结余。”
鄢懋卿的眼睛早已亮晶晶一片,立刻抢先说道,
“斗胆恳请君父分给微臣五成,用于詹事府募兵练兵!”
“不可!”
朱厚熜当即面色一变,后退一步道,
“朕的这些钱尚有其他用处,何况日后还需分于郭勋、朱希忠与张溶三人……先用朕寄放在你那里的四十万两银子为妙!”
等等?!
听到这话,黄锦心头也是跟着一惊。
他并不知道鄢懋卿此前一共从俺答那里索贿了四十万两银子,一直都以为是最开始的十万两。
此刻忽然听到这个数字,望向朱厚熜和鄢懋卿的眼神都变了。
只道两人藏得竟如此之深,究竟又从哪里神不知鬼不觉的避着老奴“交易”了三十万两银子,简直黑暗的令人咋舌!
就这鄢懋卿此前还表现的那般义愤填膺,还大言不惭的要对郭勋大义灭亲呢?
他这银子只怕已经堪比一个国公了好吧?
要知道他这可是现银啊,田产家产都要另算的啊,偏偏这厮竟还一举“抄”了三位国公的家,装的自己像个人似的!
都已经贪成这样了,这厮还腆着脸要和皇上五五分账呢?
皇上也是,竟还能拉下脸来和他要价还价?
甚至此刻这后退一步的动作竟是如此的认真?
“……”
黄锦觉得自己的三观已经快震碎了,他仿佛今天才真正认识了朱厚熜。
这都叫什么事啊?
皇上不像皇上,臣子不像臣子,倒像是两个朝堂上的巨奸虫豸在这里商量如何分赃,甚至还都是一副斤斤计较的市侩模样……
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不比鄢懋卿是否私通白莲教更加炸裂?
然后他就看到鄢懋卿做盘算状,捏着下巴略作沉吟,然后忽然击掌笑道:
“倒也不是不行……”
“那这回就算君父没有入股,此次前往山西所得,全部归微臣所有,君父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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