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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大官人听得那脚步声走远,赶紧双臂猛地一托一送,如同卸一袋沉甸甸、软塌塌的香粉袋子,将秦可卿那瘫软无力的身子,就势便安置在大殿供桌旁一张铺着半旧蒲团的禅凳上。秦可卿被这一番动作颠簸,喉间溢出一声细弱游丝的呜咽,身子歪斜着,连坐都坐不稳当,眼看又要滑溜下去。
“我的奶奶!快些醒转!”西门庆压着嗓子,他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在她冰凉滑腻的腮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又在胸口死命的揉了揉,秦可卿眼皮颤了几颤,总算勉强掀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如同浸了水的琉璃,哪里还有半分清明?
俩人还要说话,远处又传来凤姐儿声音:“奇怪,人去哪了!”说着又往大殿巡了过来。
西门大官人一个闪身,便缩到了那尊丈六金身的观音大士法像之后。那法像宝相庄严,莲座高耸,恰恰将他那魁梧身躯遮了个严严实实,只余下衣袍一角,险伶伶地搭在莲台边沿。
他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恨不得按住,只觉鼻尖萦绕着香烛灰烬和积年老木的沉浊气味,混着自己身上还未散尽的秦可卿汗腥和奶膻味,又是好闻又是古怪难言。
秦可卿昏昏沉沉,只觉浑身骨头都酥了,胸口庞然大物沉甸甸坠得慌。听得凤姐儿呼唤,她强提着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殿门方向,发出蚊蚋似的一声:“凤丫头…我……我在这儿……”
“哎哟!我的天爷!”凤姐儿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一眼瞧见禅凳上那魂不附体、钗横鬓乱、脸色煞白如纸的秦可卿,惊得三魂去了两魄!
她几步抢上前,一把搀住秦可卿那绵软欲坠的身子骨,入手只觉一片冰凉滑腻,又见她衣衫虽勉强齐整,却隐隐透着一股子汗湿黏腻之气,领口微松,身上怎么一股男人味……
凤姐儿何等机灵,心头电转,面上却只作万分焦灼心疼状:“我的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怎地跑到这冷飕飕的大殿里来了?快瞧瞧这小脸儿白的!定是冲撞了什么!快!平儿,搭把手!赶紧扶回去!灌碗热热的参汤压压惊!”
平儿忙不迭上前,与凤姐儿一左一右,半架半抱,将那软成一滩春水似的秦可卿搀扶起来。秦可卿脚下虚浮,一步三摇,几乎是被拖着往外走,临出殿门时,那涣散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往观音像后那阴影处瞟了一眼,随即又飞快垂下,只余下睫毛一阵乱颤。
听着那细碎慌乱的脚步声和凤姐儿连珠炮似的关切话语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院门之外,大官人这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扶着冰凉坚硬的莲台,一步一挪地从那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身后转了出来,站在空寂的大殿中央。
“阿弥陀佛……”
一声带着笑意的佛号,如同油锅里滴进一滴冷水,突兀地在殿角响起。
西门庆悚然一惊,猛回头看去——只见那净虚老尼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殿门内侧的阴影里。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青灰色缁衣,仿佛与殿内的幽暗融为了一体,唯有一张老脸,在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下,笑得如同揉皱了的陈年黄表纸,每一道褶子里都藏着洞悉世情的油滑。
她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粒深埋在灰烬里的火炭,正一瞬不瞬地、带着玩味的笑意,将西门庆从头到脚细细地燎了一遍。
西门庆被这老尼看得浑身不自在,如同被扒光了衣裳丢在闹市。他强自镇定,清了清嗓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些场面话遮掩——
那净虚老尼却先一步合十,弓着身子陪笑:“大官人,这菩萨座下,罗汉压海棠,金刚卧花丛,也是常景,正是神仙下凡体味凡人百态,下次大官人尽管先吩咐贫尼安排便是”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这老尼姑倒是识趣。
“嗯改日再使人送些香油钱过来,给菩萨重塑金身。”
那净虚老尼一听,瞬间笑更加灿烂,忙不迭地合十躬身:
“阿弥陀佛!大官人真是菩萨心肠,功德无量!老尼替阖寺僧众,谢过大官人厚赐!您放心,这庵堂清静,最是稳妥不过!老尼回头就让人再建几间上好的院子,专给大官人留着歇脚。”
西门庆大官人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一甩袍袖,大步流星地跨出殿门。
刚跑出不到半里地,忽听得身后尼姑庵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马嘶人沸之声!那声音急促、慌乱,绝非寻常动静。西门庆心头一动,勒住缰绳,菊青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停住。他猛地回头望去——
只见尼姑庵山门外不远处的空地上,原本扎着营歇脚的那两队人马——皆是鲜衣怒马、仆从如云的富贵排场——此刻竟已如沸水般炸开了锅!
马车被仆役们手忙脚乱地套上车辕,沉重的箱笼被胡乱地搬上马车,衣着光鲜的管事模样的人,正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催促着,脸上俱是惊惶焦灼之色。
看那架势,竟是片刻也等不得,立刻就要拔营启程!连那几顶临时支起的、缀着流苏锦缎的华贵帐篷都来不及拆卸,只胡乱卷了扔上车。勋贵府邸出行,若非天塌地陷般的大事,断不会如此失态仓皇!
看来那贾蓉,是真真没了!
那贾蓉是何人?乃是宁国府长房嫡长孙!
他老子贾珍袭着三品威烈将军的爵位,是宁国府正经的当家人!贾蓉虽年轻,却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爵爷,宁国府的金凤凰!秦可卿,是养父营缮郎秦业从养生堂抱养来的千金,被贾珍物色嫁入贾府,更是给这桩富贵锦上添花……
这等身份,这等紧要的人物,年纪轻轻竟突然殁了!还未曾有子裔,这可不就是宁国府的天塌了么?
西门庆一路疾驰,径直去了后花园演武的场子,练了一会他今日倒没瞧见李瓶儿偷窥自己,大概是太晚了。练完后吩咐小厮:“抬一大桶热水到后边卧房里来!”
西门大官人脱得赤条条,迈开长腿跨入桶中。那滚烫的热水瞬间包裹上来,烫得他浑身毛孔舒张,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在桶里吐纳了一会,他将头靠在桶沿,闭目养神,竟在这氤氲水汽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西门庆悠悠醒转。眼皮尚未完全睁开,便觉得周身浸泡的水温竟还是温热的,不似寻常那般早已凉透。他心中诧异,猛地回头望去——
这一瞧不打紧,却见那浴房角落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铺着软垫的楠木交椅!椅上歪着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不是那潘金莲是谁?
只见金莲儿身上只松松垮垮套着一件红色软绸寝衣,领口半敞,露出一截雪白饱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也未曾梳拢,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小脸儿娇媚慵懒。她蜷在椅中,螓首微垂,显然是守着守着便打起了瞌睡。
最惹眼的是她脚下,竟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铜胎手炉,炉上墩着一把铜壶,壶嘴里兀自飘散出丝丝缕缕的白汽!
西门庆顿时了然!这小蹄子,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见他睡得沉,竟不敢惊动,只这般痴痴守着。那桶里的水之所以还温热,全是她见水温稍降,便轻手轻脚从那小铜壶里舀了滚水,小心翼翼地添进去的!也不知她这般添了多少回,守了多久,竟把自己也熬得乏了。
看着这娇媚人儿为自己如此痴心费神,西门庆心头有些爱怜,这小人儿善妒,妒得莫名,妒得心毒,但一颗心一旦牵牢了,又全心全意塞着你。
他哗啦一声,从水中霍然站起,带起一片水花。也顾不得擦干身子,几步跨到金莲面前。
金莲儿被这水声和动静惊醒,迷迷瞪瞪地睁开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一见是西门庆赤身站在眼前,金莲儿的小脸“腾”地一下飞起两朵红云,眼中瞬间水光潋滟,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她也不起身,就那么蜷在椅子里,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口中更是拖长了调子,发出又娇又嗲、能酥到人骨头缝里的声音:
“哎唷……我的好达达可算醒了!奴心肝儿啊,都守得快要化成水儿了!瞧着您在水里睡得沉,奴家又心疼又不敢叫……只得像个烧火丫头似的,一遍遍给续着这滚水儿,生怕凉着了我的好亲亲……您瞧瞧,奴家这手……”
她抬起一只柔荑,指尖果然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伸到西门庆眼前,委屈巴巴地晃着。
见她主动邀功这次大官人没有笑骂她,只是在那张娇媚的小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顺势滑落,揉了揉她蓬松散乱的鸦青鬓发。随即大臂一紧,便将这具温香软玉、只裹着薄薄寝衣的娇躯稳稳打横抱起。
这罕见的、不掺情欲的温柔,倒让金莲儿一时怔住了。她惯常承欢,受惯了亲爹爹的嬉笑怒骂、狂风骤雨,何曾得过这般近乎“怜惜”的对待?
受宠若惊的惶惑与一丝丝不敢置信的甜。她蜷在西门庆怀里,小脸儿贴着他犹带水汽的、坚实滚烫的胸膛,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自知的轻颤与讨好:“爹爹……您身上还还湿着呢……仔细凉着了,让奴伺候您擦擦干吧?”
正此时,暖大床的角落,锦被堆里一阵窸窣。香菱那小丫头也被动静闹醒了。她迷迷糊糊地,伸出白藕似的小胳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待看清是西门庆抱着金莲立在床前,身上还水淋淋的,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这也顾不得自己身上只松松挂着件水红色绣蝶恋花的抹胸,露出大片雪白幼嫩的肩颈肌肤,两条光溜溜的小腿一掀被子,赤着脚丫就跳下床来。
她趿拉上软缎绣鞋,慌慌张张地跑到梳妆台前,抓起一块簇新的、吸水性极好的松江棉布大帕子,小跑着凑到西门庆身边擦着身子:“老爷……”
西门庆低头,看着这两个丫鬟,任由二人帮自己擦干。
而后他抱着二人,也不说话,只是左右偏过头去,各自香了一口:“乖,不闹腾了,睡觉。”
金莲儿和香菱齐齐哦的一声,一左一右,将温软的身子更深地偎进西门庆宽阔火热的胸膛里,小脑袋分别枕在他坚实的肩窝,重新闭上了眼睛。
不消片刻,暖阁里便只剩下两道清浅不一、却同样安稳的呼吸声。
烛影摇红,熏笼吐香,锦帐低垂,暖融安宁。
两个小东西有些懵懂,一左一右抱着主子就这么重新睡了去。
两朵原本在泥沼中挣扎的花儿,如今无比的安稳!
这边西门大宅安稳。
贾府可是哭声连天。
宁国府正堂轩敞,此时却塞满了白茫茫一片。素幔高悬,白烛林立,火光跳跃,将那堂上高悬的“奠”字映得忽明忽暗,透着一股子阴森。
那上好的楠木棺材停在正中,漆色幽深,沉重地压着每个人的眼。香烛纸马的气息,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沉甸甸地笼罩着,几乎令人窒息。
尤氏一身丧服,被两个婆子搀扶着,瘫坐在棺前锦褥上。她哭得早已脱了形,声音嘶哑断续,只剩喉咙里“儿啊……蓉儿……”的干嚎,眼泪却似已流干,只余下红肿的眼眶和深陷下去的脸颊。
贾珍,这位宁国府当家的珍大爷,此刻他须发蓬乱,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乍一看去,确是一副哀毁骨立的模样。
他须发蓬乱如草,眼窝深陷发青,脸色黄里透灰,乍看确是悲痛欲绝。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家门不幸”、“孽障短命”、“撇下为父白发人……”之类,带着哭腔,抑扬顿挫,悲切得能催下旁人的泪。
只是那眼皮子底下,一对眼珠子却不安分,时不时骨碌一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不耐。
这悲痛,七分是演给满堂宾客看的体面,三分是痛惜这唯一的嫡子断了爵位香火,至于骨肉连心的切肤之痛,早被多年酒色淘虚的身子骨和那颗污糟心肠冲得寡淡了。
贾政、贾赦作为族中长辈,也在一旁设了座位。贾政面色凝重,不时捻着胡须,望着那棺材和贾珍,眼中是深沉的叹息与对家族衰败的忧虑。
他偶尔开口劝慰贾珍几句“珍哥儿节哀,保重身子要紧”,声音低沉,带着读书人惯有的克制。
贾赦则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侄子死了,于他并无切肤之痛,只觉得这排场扰了他清静。他坐在那里,眼神飘忽,时不时瞥向堂外,或是低头玩弄腰间的玉佩,只盼着这冗长的仪式早些结束。
邢夫人、王夫人并其他内眷,都在内室或厢房坐着,隐隐传来压抑的啜泣和低语,多是些场面上的应酬。
廊下阶前,挤满了穿白戴孝的下人。赖大、林之孝等管家,垂手肃立,脸上是职业的沉痛,眼珠子却在算盘珠子上打转——这场丧事排场不小,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人情往来的打点,哪一处不要精打细算?
和尚道士们的诵经声嗡嗡嘤嘤,木鱼敲得单调乏味,如同老和尚念经——口动心不动。
领头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念得滚瓜烂熟,心思早飞到斋堂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素面上头了。这公侯府邸的排场,他们见得多了,真真假假的眼泪,不过是过眼云烟,布施银子才是实打实的真佛。
那嗡嗡的经声,在这看似肃穆实则人心各异的灵堂里,倒像一层遮羞的粉,欲盖弥彰。
秦可卿此时一步一步被王熙凤扶着走进府来,旁边的小厮说着这两日发生了什么。
在秦可卿和王熙凤出发前的这一晚。
宁国府这一日,又是酒宴酣畅时。席上杯盘狼藉,众人吃得眼饧耳热,都有些醉醺醺起来。先是贾蓉仗着酒意,乜斜着眼,强打着精神吹嘘起来:“前儿个在万花楼,那几个头牌姐儿,为了争我这一夜的恩宠,险些撕破了脸皮!啧啧,那手段,那风情……”
他说得口沫横飞,仿佛真有那龙精虎猛的本事,只是眼底深处那丝虚怯,却瞒不过知根知底的父亲贾珍。贾珍只在一旁捋须含笑,任由自己这无能的儿子吹嘘也不点破。
一旁的贾琏,风月场中摸爬滚打惯了的,借着几分酒遮了脸,也来了兴致。他放下酒杯,抹了抹油嘴,嗤笑道:“蓉哥儿,你那些不过是小儿女争糖吃的把戏!要论真本事,须得是持久耐战,花样翻新,叫那些姐儿们又爱又怕,欲罢不能才是真章!”
他越说越得意,便讲起自己如何在某某院里,整夜鏖战,连御数女,把那些个姐儿整治得哭爹喊娘,第二日还软着腿脚,眼波儿勾魂似地送他出门。
薛蟠早已喝得面如重枣,脖子青筋暴起,听得贾琏这般吹嘘,又见贾蓉那副“了然于胸”的做派,哪里还按捺得住?
把桌子拍得山响,震得杯碟乱跳,粗着嗓子嚷道:“放屁!琏二哥,蓉哥儿,你们这算得甚么!论起这桩本事,嘿嘿,龙王爷也得喊我一声祖宗!一夜之间,连挑三处院子,七八个姐儿车轮战伺候,个个都被我杀得丢盔卸甲,讨饶不迭!”
“不是我薛蟠夸口,便是那花魁娘子苏小小再世,见了我这身本事,也得酥了半边身子,哭着喊着要跟我从良!”
他唾沫横飞,说得口沫四溅,活灵活现。
贾蓉心中又妒又恨,又怕露怯,只得强撑着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乜斜着眼,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尖声道:“哟!薛大哥哥,你这话听着倒像那瓦舍里说书先生嘴里的演义!七八个?啧啧,莫不是梦里见的?吹牛皮也得有个边儿!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贾琏也醉眼朦胧,晃着酒杯笑道:“蟠兄弟,不是哥哥不信你。这床笫间的本事,光靠嘴说可不算数。须得真刀真枪,见个真章才好服人!蓉哥儿你说是不是?”他故意去点贾蓉。
贾蓉心头一紧,脸上肌肉僵硬地抽动一下,强笑道:“琏二叔说得极是!光说不练假把式!薛大哥哥,你莫不是……怯了?”
薛蟠被他们一激,那牛脾气“噌”地就上来了,酒气直冲顶门,梗着脖子吼道:“狗攮的!哪个怯了是王八羔子!你们不信?好!好!有种的,咱们挑个日子,寻个顶好的院子,叫上最红的姐儿,当场比试一番!看看是谁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输了的,包下整场花销,外加十坛上好的金华酒!敢不敢?”
贾蓉一听“银样镴枪头”几个字,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白,随即又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更怕此刻露了怯颜面扫地,第一个拍手叫道:“妙!妙!就这么定了!。”。
贾珍捋着胡须,脸上带着一种看戏的慵懒笑意,慢悠悠道:“嗯…蟠哥儿既有此豪兴,倒也有趣。只是地点须得清净雅致些才好,莫要惊动了外人。”
贾琏见火候已到,拍板道:“这有何难!就今日,我作东道,请诸位到锦香院云儿姑娘那里。那地方幽静,姐儿们也是顶尖的,尤擅伺候贵客。咱们就看看,谁是真龙,谁是假凤!蟠兄弟,到时候可别临阵腿软,尿了裤子!”
“放你娘的屁!谁腿软谁是王八羔子!”薛蟠拍着胸脯咚咚响,醉眼通红,已是赌咒发誓。贾蓉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连声叫好,那笑声却有些空洞发飘,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忙用袖子擦了擦。
暖阁外夜风微凉,里头却是酒气熏天,淫言浪语,赌约已定。一场荒唐至极的风月比试就此拍板。
可第二日午间。
锦香院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贾蓉竟死在一位姑娘的身上,七窍流血。
这边暂且不提。
却说西门大宅又过了两日悠闲日子,西门大官人又是练习绘画又是练习没羽箭,闲下了就吐纳养气,日子过得舒服。月娘的脸上笑开了花,自己这官人最近少去丽春院不少。
拿起自己的私用奖励金莲儿和香菱。
终于林大人来了。
且说这日,清河县运河码头,端的是热闹非凡。但见:帆樯如林,舳舻相接,漕船、客舟、货艇,密密匝匝挤满了河道。
今日非同小可,泊岸的乃是钦差官船!船主不是别人,正是那姑苏林氏嫡脉的贵公子、祖上袭过列侯的簪缨之后、钦点兰台寺大夫、特盐课御史林如海林老爷!这林氏一门,诗书传家,清贵无比。
林如海本人更是少年登科,探花及第,如今身兼兰台清要之职与盐课实权肥差,乃是天子近前说话的心腹重臣!虽说品级不高,但是实打实的“天子耳目”、
以往都是匆匆而过,城门都不入,而今这等人物逗留再小小的清河县,直如凤凰落草窠,如何不引得阖县震动?
辰时刚过,一艘双桅大官船,裹着青幔,船头高悬着“钦点巡盐御史林”的朱漆官衔牌,在几条引水小船的簇拥下,稳稳当当靠了岸。船身吃水颇深,显见载着不少家私。船工抛下铁锚,搭起跳板,动作麻利,却透着小心翼翼。
岸上早已是冠盖云集。为首的是清河县正堂知县李达天,身着七品鹌鹑补子青袍,乌纱帽下是一张保养得宜的圆脸,此刻堆满了恭敬又热切的笑意,小眼睛里精光闪烁。
他身后半步,是守备周秀,顶盔贯甲,身材魁梧,一张紫膛脸,络腮胡子根根似铁,腰挎雁翎刀,铠甲在日光下明晃晃刺眼,透着武官的剽悍气。
再侧后是清河卫贺千户,提刑正千户夏延龄,也都穿着武官服。其余如县丞、主簿、典史、巡检司的头目,以及本地几个有头脸的乡绅富户,如西门庆等人黑压压站了一片,个个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西门大官人今日特意穿了簇新的青色暗花直裰,外罩一件宝玄缎子比甲,腰束玉带,在一众官员中亦显得气度不凡,仅在几位千户身后。
待跳板搭稳,两名青衣小帽的健仆先行下船,垂手侍立两旁。稍顷,舱内步出一人,正是那林如海林老爷。
只见他:年约四十上下,身量修长清癯,面如冠玉,三绺清须,梳理得一丝不乱。头戴乌纱忠靖冠,绯红官袍,袍服料子乃是上贡的云锦,暗纹隐现,腰束素金玉带,足蹬粉底皂靴。通身上下并无过多奢华佩饰,唯腰间悬着一方羊脂白玉佩,温润内敛,更显清贵。
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旅途劳顿的倦色,但那双眼睛,却如寒潭秋水,深邃而明澈,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久居清要、近侍天颜的雍容气度,仿佛将这喧嚣市井、浑浊河风都隔开了去。
他不疾不徐步下跳板,步履沉稳,袍袖轻拂,竟无半点沾惹尘埃之感。
李知县见正主儿到了,忙不迭趋前一步,深深一揖到地,口中高声道:“下官清河县知县李达天,率阖县僚属、士绅,恭迎兰台林大人、盐院林老大人大驾光临!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
守备周秀紧随其后,抱拳躬身,声若洪钟:“末将清河守备周秀,参见林大人!”
千户夏延龄亦慌忙行礼:“卑职夏延龄,恭迎大人!”
一时间,码头上“参见林大人”、“恭迎老大人大驾”之声此起彼伏,众官员士绅纷纷躬身行礼,场面甚是肃穆。
林如海面上并无骄矜之色,只微微颔首,拱手向四方还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诸位同僚、父老,有劳远迎,林某愧不敢当。请起,请起。”他动作从容,礼数周全,既不失列侯世家、天子近臣的威仪,又显出探花郎、兰台清流的涵养。
就在这庄重气氛稍缓,众人直起身,准备簇拥着林如海往城中去时,忽听得人群里“扑通”一声闷响,接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高喊道:
“舅老爷!甥儿王三官儿给您磕头了!”
这一嗓子,登时将码头上的肃静炸了个粉碎。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簇新湖绸直裰、头戴方巾的少年男子,五体投地地跪在青石板地上,对着林如海连连叩首,额头撞得石板砰砰作响。
林如海脚步顿住,那双深邃的眸子落在王三官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他仔细打量这跪地的少年,眉头微蹙,显然在记忆中搜索无果:“这位.林某……似乎未曾见过你?这‘舅老爷’之称,从何说起?你且起来说话。”
王三官哪里敢起,依旧埋着头,声音带着惶恐:“舅老爷容禀!甥儿母亲娘家姓林,讳一个‘婉’字!本是九牧林的出身啊!论起来,与舅老爷您正是一脉同源!”
此时,一旁的清河知县李达天见机极快,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着圆滑的笑容,躬身向林如海介绍道:
“启禀林大人,这位公子乃是本县名门之后,其先祖乃是故东平郡王!其父袭三等将军衔,官拜招宣使,人称王招宣,如今王招宣亡故,这便是小王招宣。公子年少有为,在本地亦是颇有声望的。”
李知县这番话,既点明了王三官显赫的宗室郡王背景,又抬举了他父亲和其本人,算是给足了面子,也替这突兀的认亲场面打了个圆场。
林如海听到“故东平郡王”几个字,面色瞬间一肃!他身为世代簪缨的清贵,又久在兰台寺这等清要之地,礼法尊卑,刻入骨里。
郡王,乃是超品宗亲,地位尊崇无比,远非寻常勋贵可比。即便其先祖已故,其父降等袭爵为将军,其家族仍是宗室一脉,非同小可。他看向王三官的目光立刻不同了,那审视中多了几分对宗室血脉天然的敬重,先前的愠意也收敛起来。
他身形似乎都更挺拔了些,语气也比方才多了几分郑重,但依旧带着确认的意味,目光锐利地看向王三官:“哦?原来是郡王之后,王招宣的公子。失敬。那么,令堂……?”
王三官见林如海态度转变,又惊又喜,连忙叩头回答,声音也清晰了不少:“回舅老爷!家母讳‘婉’,娘家姓林!祖籍莆田,乃是九牧林六房彦昌公一脉的后人,后迁至山东。家母常念祖德,言及与姑苏林氏同气连枝,只是山高水远,未能亲近。”
他这次说得条理清楚了些,也强调了母亲对同宗的念想。
林如海闻言,神色更加缓和。他当然知道这“六房彦昌公”一系在九牧林中已属边缘,但对方既是郡王之后,其母已然是三品诰命,又出自林氏旁支,这层关系便显得不那么轻浮了。
郡王宗室的身份,三品的诰命,天然带着一份重量,让林如海这等清流重臣也必须给予相当的尊重。他向前虚扶一把,语气平和中带着一丝认可与对宗室后裔的礼遇:“原来是六房彦昌公之后,又系故郡王姻亲。嗯,论起来,倒也不算太远。请起吧。地上寒凉,莫要伤了身子。”
这一句“倒也不算太远”,听在王三官耳中简直是天降纶音!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喜和难以置信,随即又重重磕了个头,带着哭腔道:“谢舅老爷!谢舅老爷体恤!”
这才在旁人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爬起身,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发软,那“郡王之后”的身份,此刻仿佛也因林如海的认可而重新焕发了光彩。
李知县、周守备等人也是心中了然,暗道这王三官运气好,得了这份大体面。
李知县笑容更盛:“哎呀呀!恭喜王公子!贺喜林大人!这真是亲上加亲,天大的缘分!林大人,驿站早已备好,请大人移步歇息!
“说来也巧,林某此番回京复命,途经这清河县,原也有些故旧之思,想略作盘桓,旧地重游一番。如今既知令堂乃我九牧林家六房彦昌公之后,又与郡王宗室结下姻缘,贵府堪称清门望族。于情于理,林某少不得要去府上探望令堂,以全同宗之谊,亦表对郡王遗泽之敬重。”
林如海措辞文雅,将“拜访”换作更显庄重且带有长辈关怀意味的“探望”,既全了礼数,又点明主要是看在王三官母亲和郡王府的份上。
王三官一听这话,简直喜从天降!林如海不仅认了他这个“外甥”,竟然还要亲临招宣府探望他母亲!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舅……舅老爷厚爱!甥儿……甥儿代家母叩谢舅老爷恩典!家母若知舅老爷亲至,必定……必定欢喜不尽!”他下意识地又想跪下磕头,被林如海虚托止住了。
就在这时,王三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猛地一拍脑门,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侧身让开半步,朝着人群中一个气度不凡的身影热情介绍道:
“舅老爷!这是甥儿的义父,西门大官人!乃是本县数一数二的乡绅,最是乐善好施,交游广阔!义父,快快来见过舅老爷!”
西门庆早已等这一刻多时!只见他立刻从人群中越众而出,在所有清河县勋贵惊愕聚焦的目光中,步履沉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热忱。
离林如海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动作利落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声音洪亮又不失谦卑:“学生西门庆,拜见兰台林大人、盐院老大人!久仰大人清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他刻意用了学生自称,将自己放在极低的晚辈位置,态度无可挑剔。学生和晚生上就有着极大的区别,学生这一自称擦着读书人的边,却没有读书人功名在身。
林如海却是微微一怔!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聚焦在西门庆身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
他方才听李知县介绍王三官是“故东平郡王”之后,其父是招宣使,母亲又是三品诰命夫人,本以为这等宗室之后,即便家道中落,所认的“义父”也当是地方上有名望的宿儒或退隐官员,至少也该是书香门第,却没想到是个商人。
“义父?商人?”这个认知在林如海脑中迅速闪过,让他心中本能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鄙夷和荒谬感。他这等清流出身、位列兰台、手握盐课重权的天子近臣,骨子里对商贾之流是带着根深蒂固的轻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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