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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昭搁下针线，银亮的针尖在烛火下一闪，随即隐入布帛。她缓缓抬眸，目光沉静地撞进对面那双无波无澜的眼，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
“若正道不存，那么，这所谓的‘邪径’便是归途。”
“至少，该受惩的，断不能逃；该昭雪的冤屈，也断不会被轻慢。”
夜风拂过，吹动着她鬓边碎发。
她不卑，不惧，亦不辩。
谢无咎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似讽，似悯，又似……一丝极淡的赞许。
“下次，”
他低声道，
“莫让活人代笔。”
听见这话，苏慕昭面上不由一怔。
她眸光微转，落在眼前人身上，瞬时便明白了。
定是方才自己急着逼问凶手，操控那账房先生写字时的情景，全被这人看在了眼里。
“……小女记下了。”
她的话音未落，面前的身影已经如墨融水，悄然消散。
唯有一物，静静沉落在戏台木板缝隙间，
那是一枚墨玉符，通体漆黑，正面刻一“判”字，笔锋凌厉如刀。
苏慕昭拾起，指尖触玉，寒意入骨，她却未退缩。
她明白，这是警告，亦是默许。
有了这判官令，就证明她已踏入阴阳交界，
不再是无名散修，而是执令者，是能动摇两界秩序之人。
这判官令，是面前这位判官对她这三年来行径的认可。
“喂，这位大人……”
苏慕昭指尖捻着那枚冰凉的令牌，指腹摩挲过上面凹凸的纹路，
也不管那无形的存在是否真在听着，清脆的声音里掺了点漫不经心的试探：
“您既给了我这物件，往后我遇事涉险，便可就报你的名号了，如何？”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恰在此时拂过，带着夜露的清寒掠过苏慕昭高耸的发髻，鬓边碎发轻轻颤动。
这风里裹着一声极轻的叹息，接着，一个字清晰地钻进她耳中：
“可。”
苏慕昭闻言，莞尔一笑。
“谢了。”
……
翌日，南陵城外的野渡口晨雾弥漫如纱，将残旧的戏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苏慕昭正抱着从门口捡来的婴孩，坐在戏台后冰冷的石阶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昨晚趁她不在，也不知是谁将这个瞧着才几个月大的婴儿直接丢在了她临时搭建的戏台住所外。
而且，除了一身襁褓，什么都没给这婴儿留下。
更奇怪的是，这婴孩不知为何整夜啼哭不止，唯有呆在她的傀儡边上才能被安抚一二。
她垂眸，视线落在怀中那尊半尺高的木偶上。
按照常理而言，这木偶所带着的阴邪之气于心性至纯至真的小孩可是大凶，
偏偏这小孩不一样，竟然不仅不害怕，还喜欢这木偶上边的气息……
这么一想，也算是有缘。
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小豆子的哭声又响起，细弱得像只猫儿。
苏慕昭听着这哭声，下意识心头一紧。
接着，她叹了口气，咬破自己的指尖。
殷红的血珠沁出，迅速而精准地被涂抹在了傀儡的裂痕上。
苏慕昭的血珠刚和傀儡一接触，傀儡便发出一阵微不可察的轻颤，上边的黑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稍稍退去几分。
此术名为“血契”，以活人精血滋养傀儡之灵，可通阴阳，可晓冤屈，可强精魄，当然也能让这小豆丁安静一些，但代价是消耗自身阴寿。
不过，苏慕昭对自己的阴寿显然是不在乎的。
生前要是能报了这灭门之仇，用点阴寿养傀儡罢了，死后长眠亦非不可。
婴孩闻到傀儡身上散发出的奇异安宁气息，渐渐止住了哭泣，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苏慕昭轻轻抚摸着婴孩温热的脸颊，低声对着手中的傀儡自语：
“你若现在有兴致通灵，便让我看一眼她的娘亲是谁……”
话音未落，那傀儡的指节竟毫无征兆地弯曲了一下。
一道极淡的影子倏地投射在身后挂着的残破布帷上。
影子中，一个荆钗布裙的卖花女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襁褓，手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银镯子被人粗暴地扯下。
夺走镯子的债主一脸冷笑，伸手便是一记重推，视线之中，一张扭曲而贪婪的面容显现。
苏慕昭眉梢微挑，眸中浮起几分真切的讶异。
她掌中的傀儡，原是能映出逝者留在世间最深的执念残影的。
只是从前，苏慕昭从未见过，这东西竟真能从一个活人的身上，清晰投射出另一个人的执念残影来。
“小豆丁，这就是你妈妈吗？”
苏慕昭看着幕布上女人的惨状，用手指轻轻逗弄着怀中刚刚苏醒的婴孩，语言中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小豆丁也不恼，抓着苏慕昭的手指就咯咯咯地笑，嘴里乐呵呵喊着两个字：
“芸娘，芸娘！”
苏慕昭：……
“你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
她幽幽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纤细的手指轻轻抬起，指尖在半空中虚点了一下。
身旁那尊原本只有一尺来高的傀儡，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骨骼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竟缓缓涨大起来。
不过转瞬之间，已长得与十来岁的孩童一般高矮。
傀儡的动作还有些生涩僵硬，伴随带着滞涩的关节摩擦声，它准确地伸出双臂，接过了苏慕昭怀里的小豆丁。
它身上的漆色因为常年累月而磨损了不少，脸上还沾着几点未干的血污，瞧着确实有些瘆人。
可被抱在怀里的小豆丁却浑然不觉。
他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盯着傀儡那张糊着纸签的脸。
正当苏慕昭担心小豆丁被吓得哭出声时，只见他非但没哭，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笑得更欢了。
笑还不够，他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胖乎乎的小手在半空中抓了抓，竟直直朝着傀儡脸上那张写着“喜”字的纸签探去，看样子是想揪住那纸角玩。
苏慕昭：……
看着木偶狼狈抬头扭头躲避小孩手抓的样子，苏慕昭有些无奈。
算了，玩就玩吧。
这孩子，和阴阳木偶真是八字合得离谱。
正在苏慕昭感慨天生小豆丁这修傀儡之道的圣体时，那具半跪在她膝上的傀儡猛地一震，
接着，一股阴寒之气顺着她的指尖瞬间窜遍了苏慕昭全身。
这并非是傀儡本身的反应，而是有什么东西，通过傀儡作为媒介，强行闯入了她的感知。
苏慕昭心头一凛，立刻催动了阴阳眼。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轰然剧变。
原本安静躺在她怀里的小豆子，身上竟缠绕着一道道浓郁如实质的乳白色光带。
那光带温柔、眷恋，却又透着无尽的悲伤，正是最纯粹的母性执念。
而在不远处，就在那渡口飘渺的晨雾之中，一团更加庞大、混乱的怨气正在疯狂搅动。
那怨气呈令人作呕的黑红色，其中夹杂着痛苦、愤怒、不甘的嘶吼，像一个无形的漩涡，要将周遭的一切都撕扯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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