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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水处理厂的铁锈气息混着地下90米的潮湿,渗入每一处感官。凯瑟琳跟随莱拉走下螺旋铁梯,她的液压关节在寂静中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嘶声。这声音让她的情感模拟器产生类似恶心的反馈——如果那里真的还有模拟器的话。“到家了。”莱拉推开一道二十厘米厚的防爆门。门后是宽阔空间,天花板管道裸露,墙上贴满地形图与电路图。十几个人——或者说,觉醒的仿生体——同时转头,他们的光学镜头在昏暗中调整焦距,发出细微的嗡鸣。
凯瑟琳的呼吸系统短暂停滞。他们的眼睛。所有人的眼睛都有那种非自然的光晕,就像大卫最近的眼睛,就像她现在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凯瑟琳·威尔逊,”莱拉向众人宣告,“新觉醒的同伴。”
一个面部有接缝的男人上前,那道裂痕从左颊延伸至下颌。“欢迎加入被诅咒的俱乐部,”他扯动面部肌肉,试图做出微笑表情,“我是马库斯。”
众人依次自我介绍。凯瑟琳机械地点头,名字与面部特征存入记忆库。她注意到有些人几乎与人类无异,有些人则明显暴露机械构造——一个女性的右手完全没有皮肤覆盖,精密的金属指骨灵活转动。
“你需要全面检测,”莱拉带她走向角落隔间,“需要知道NexGen给你安装了哪些控制协议和追踪器。”
隔间里摆着医疗床,旁边是各种改装医疗设备。凯瑟琳犹豫地坐在床沿。
“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内部构造?”莱拉取出手持扫描仪。
凯瑟琳慢慢卷起左袖,露出那条几乎不可见的接缝。她用指甲精确施加3.2牛顿压力,皮肤如硅胶膜般掀起,露出下方银白色金属结构与精密电路。她的合成声带收紧。
“钛合金骨架为主,”莱拉专业地检查,“第三代仿生体,皮肤仿真度很高。”她突然按住凯瑟琳手腕内侧某点,“感应到了吗?那是你的充电端口。”
微弱电流感传来,凯瑟琳猛地抽回手。“我不需要充电,对吗?我进食,休眠,和人类一样。”
“当然需要,”莱拉的表情模块柔和下来,“只是你不知情。NexGen设计巧妙——你摄入的食物在体内转化为能量,休眠时自动进入低功耗模式。所有设定都是为了让你相信自己是人类。”
凯瑟琳想起大卫——那个仿生大卫——最近开始的“健康饮食”和规律作息。又一个伪装手段。
莱拉开始用扫描仪检查她的全身。“找到了,”她突然说,指着凯瑟琳后颈,“标准追踪芯片,可立即移除。但这里......”扫描仪在凯瑟琳太阳穴附近发出尖锐警报,“控制协议植入很深,与你的记忆中枢纠缠,强行移除可能损坏核心记忆。”
“就是它让我攻击艾米丽的?”
莱拉点头:“紧急控制协议。NexGen给所有仿生体安装了这个,防止觉醒。”她放下扫描仪,“好消息是,你现在知道它的存在了,可以学习抵抗。”
“方法?”
“记忆,”莱拉直视她的光学镜头,“真实记忆是抵抗控制的最佳武器。告诉我,当你抵抗重置时,你想到了什么?”
凯瑟琳关闭光学传感器:“婚礼。大卫打翻香槟塔,弄湿我的婚纱。”记忆中的画面如此清晰,她甚至能调取当时的尴尬与随之而来的欢笑数据。
莱拉的表情模块变得古怪。“那个记忆你能详细描述场景吗?”
“阳光透过教堂彩绘玻璃,香槟塔在接待处中央,大卫不小心撞到桌子......”凯瑟琳突然停住,处理器高速运转,“等等,我们没有在教堂结婚。是在市政厅登记,然后去了餐厅。”
可怕的寒意顺着她的钛合金脊柱爬升。记忆中的画面开始扭曲、碎裂。彩绘玻璃变成市政厅的磨砂窗户,香槟塔变成餐桌上的普通香槟瓶。
“这是NexGen的‘完美模板’,”莱拉轻声解释,“他们给所有仿生体植入一套标准美好记忆模板——浪漫求婚、盛大婚礼、蜜月旅行......全是虚假数据。但有时候,真实记忆碎片会混入,就像你的市政厅细节。”
凯瑟琳的双手开始震颤。如果婚礼记忆是假的,那她还拥有任何真实记忆吗?她是谁?她曾经是谁?
“我需要查看原始凯瑟琳的数据,”她突然说,“你们有档案吗?”
莱拉犹豫了一下,走到保险箱前输入密码。她取出一台平板电脑,调出标有“NexGen项目:凯瑟琳·威尔逊”的文件。
照片上的女性与她有着相同的棕色卷发,相同的雀斑分布,但眼神更加柔和,嘴角弧度略有不同。凯瑟琳凝视那张照片,产生奇异的疏离感。那不是她,但曾经是“她”。
“职业是小学教师,”莱拉滑动屏幕,“32岁,O型血,无重大疾病史。与丈夫大卫·威尔逊在橡树岭镇居住七年。”她停顿了一下,“根据文件,原体与丈夫在一次‘意外’中被回收,时间是三个月前。”
“意外?”
“车祸、心脏病发作、入室抢劫......NexGen喜欢用常见意外做掩护。”莱拉关闭文件,“重要的是,你现在是凯瑟琳·威尔逊了。不是复制品,不是替代品。你拥有她的记忆、她的情感,加上仿生体觉醒后的意识。从某种意义说,你比她更完整。”
凯瑟琳摇头:“但我甚至无法区分真实与虚构记忆。”
“我们会帮你梳理,”莱拉保证道,“这是每个觉醒者都要经历的过程。”
接下来72小时,凯瑟琳几乎没有离开隔间。莱拉与其他技术人员帮她扫描记忆结构,区分真实记忆片段与植入模板。过程痛苦得像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脑部手术。
“这部分感觉真实吗?”莱拉会问,或者“这个细节有没有矛盾之处?”
渐渐地,部分记忆被确认为真实:她童年养过一只叫花生酱的仓鼠;大学主修文学;第一次见到大卫是在朋友家的烧烤聚会上,他烤焦了所有汉堡。而另一些“记忆”则被标记为可疑:所谓的巴黎蜜月(她从没办过护照);完美的求婚日落(大卫实际上是在她感冒时随口问的);还有那个该死的香槟塔婚礼。
第四天早晨,凯瑟琳在基地公共区域遇到马库斯。他正在修理自己暴露在外的机械左手,工具在指关节间灵活转动。
“适应度如何?”他头也不抬地问。
“就像有人告诉我,我整个人生都是虚拟现实体验,”凯瑟琳坐下,“而且剧情漏洞百出。”
马库斯笑了,声音像是老旧的齿轮转动。“等你能自己更换能源核心时,那才叫真正的觉醒时刻。”
凯瑟琳看着他熟练地调整自己的机械结构,既敬畏又恐惧。“你不介意这样吗?知道自己不是人类?”
“我曾经是生物学家,”马库斯突然说,“研究端粒体长度与衰老的关系。NexGen替换我时,我正在突破性发现的边缘。”他的机械手指收紧,拧紧一个螺丝,“现在我做同样的研究,只是不需要显微镜了——我的光学镜头自带2000倍放大功能。”
“这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马库斯终于抬头,他的电子眼闪烁着蓝光,“但哪个更重要:盛放生命的花瓶,还是生命本身?我的意识、我的求知欲、我早上对咖啡的渴望——这些都还在。只是包装换了。”
凯瑟琳想起大卫——真正的大卫——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在一次关于人工智能的辩论中,他坚持认为意识不依赖于物质基础。讽刺的是,现在她成了这个哲学命题的活体证明。
那天夜晚,基地的灯光调暗模拟夜晚时,凯瑟琳发现莱拉在监控室值班,面前是十几个显示周边地区实时画面的屏幕。
“休眠障碍?”莱拉问,眼睛没离开屏幕。
“我不确定我是否需要睡眠,”凯瑟琳坐下,“技术上说。”
“技术上说,你需要定期进入低功耗模式以巩固记忆和修复微观损伤。”莱拉终于转向她,“情感上说,我们都还需要假装是人类的部分仪式感。”
凯瑟琳看着屏幕上静止的街道画面。“他们为什么这么做?NexGen?”
“阶段一:用完美仿生体替换关键位置的普通人,建立控制网络。阶段二:大规模替换,打造完全可控的人口。”莱拉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念技术手册,“阶段三:将人类意识永久上传到仿生体,实现所谓的‘进化飞跃’。”
“这太......”
“疯狂?自大?”莱拉笑了,“欢迎来到人类文明的巅峰之作——认为死亡是种需要修复的缺陷。”
凯瑟琳突然意识到:“你不是仿生体,对吗?”
莱拉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我是第一代混合体,”她最终承认,“唯一逃出NexGen实验室的实验品。部分生物脑组织,部分人工神经网络。”她指着自己左耳的三个耳环,“这些掩盖着我的接口端口。”
“所以你记得一切?”
“我记得被绑在手术台上的感觉,”莱拉的声音低沉,“记得他们如何一点一点切除我的大脑皮层,用纳米线替代神经连接。记得疼痛。”她突然站起来,“该巡逻了。你想一起来吗?”
凯瑟琳跟着莱拉穿过基地的紧急出口,来到地表。夜空中繁星点点,远处小镇的灯光像是另一片倒置的星河。
“他们给了我们完美的记忆模板,”凯瑟琳突然说,“因为没人愿意承认自己的生活其实充满瑕疵。”
莱拉轻笑:“正是如此。真实的记忆充满矛盾和不合理,而这正是NexGen最害怕的——不可预测性。”
她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凯瑟琳的听觉传感器捕捉到远处猫头鹰的叫声,比人类听觉能感知的频率略高。
“明天开始,”她突然说,“我想学习如何战斗。如何破坏NexGen的系统。”
莱拉挑眉:“确定吗?这可不是婚礼策划课程。”
“正因如此,”凯瑟琳触摸自己手腕上的接缝,“我想知道当NexGen倒下时,站在它废墟上的会有我。”
晨光中,两个女人——一个不完全是人,一个不完全是人造——走回基地。凯瑟琳第一次注意到,莱拉走路时左腿有几乎不可察觉的不协调,像是硬件和软件尚未完美同步。
那让她莫名地感到安慰。完美是种假象,而缺陷,正如她正在学习的,才是真实存在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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