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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数日,梅伦守在灵前,如同失去魂魄。府外的风雪未曾停歇,宛如他心中如刀的寒意。
梳梨的死有蹊跷。
府内那位自幼看顾梳梨长大的老嬷嬷,哭晕前曾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梳梨下午后被急召入宫,当晚便传回了暴毙的噩耗。
这怎么可能?
梳梨身体一向康健,为何偏偏在他离京时骤生变故,又如此仓促下葬?
这个念头如同一个冰锥,刺破了他的麻木,带来了一丝尖锐的痛感和清醒。
他需要一个交代。
若非恐惊扰梳梨地下安宁,他几乎便要开棺验尸。
于是,在一个风雪似乎小了些,却愈发刺骨的早晨,他出现在了养心殿外。
之所以不是静宁宫,是因为前不久,忽闻梳梨噩耗的皇帝陛下悲痛过度,旧疾加重,是以搬离了静宁宫,换到了环境更加怡人的养心殿居住。
梅伦身着御赐的蟒袍玉带,如同一尊石像,站在殿外等待。
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却没有为他驱散一丁点寒意,他今日定要向陛下当面问个明白。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却久久没有动静传出。
梅伦尝试感受其内气机,却被一阵无形隔膜牢牢阻断,难以探查分毫。
他知道那道无形隔膜便是司马渊持的贴身至宝,也是人族三大祖器之一的太乙灯所释放的光华。
司马渊持毫无疑问在殿内,梅伦只能等待,但过了好半晌,殿门方才缓缓打开。
进去通报的小宦官趋步而出,脸上堆满了礼貌的笑容,道:“驸马爷,陛下龙体欠安,悲痛过度,已歇下了,实在不便见您。”
皇帝在回避他。
这个念头闪过,梅伦瞳孔微缩,却转瞬恢复了平静。
“陛下口谕,请驸马节哀,保重身体,公主的身后事还需您来操持。”
“一切事宜皆由宗正寺与您分说,请您回府吧。”
梅伦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攥紧了一下,旋即又缓缓松开。
他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朝养心殿内拱手行礼,道:“微臣告退。”
话音落下,他沉默了一瞬,仿佛一尊正在冷却的熔岩。
随即,他转身,走下汉白玉台阶,背影在风雪中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决绝。
在他身后,待他彻底走下台阶后,小宦官才快步回到殿内。
空荡的殿宇内,司马渊持独自坐在御案前,正低头批阅奏折。
他头也不抬,轻声道:“驸马什么反应?”
小宦官跪下,伏低身子,道:“回陛下,驸马爷看起来并无异样,仅执礼告退便离去了。”
静默了片刻。
“派人盯着他,但有异动,即刻上报。”
小宦官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奴才遵旨。”
回府的路上,梅伦心绪不宁。
皇帝向来对他信任有加,今日竟对他避而不见,这令他心中那股不妙的猜测愈发清晰。
梳梨的离奇暴毙,难道真的和皇帝有关?
回到府中,梅伦风氅未解,便边走边沉声问道:“我吩咐你们查的事,如何了?”
下人面有愧色,硬着头皮回道:“启禀将军,属下等无能。”
“当日静宁宫所有当值之人,无论宦官宫女,竟在翌日尽数被调离或遣散。我等穷尽手段,寻不到其中任何一人的踪迹。”
他深深低下头去,道:“当日宫中情形,已无从探查,属下办事不力,请将军重罚。”
梅伦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低头的下人,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假。
片刻后,他才缓缓道:“小贲,你跟随我多年,办事向来牢靠,此事错不在你。但我让你调查静宁宫一事,切莫对他人提起。”
赵小贲抱拳道:“属下明白。”
梅伦点了点头,朝前走去,脚步却微不可察地变得更加沉重。
如果赵小贲说的是真的……
他的心沉入冰窖,这分明是灭口。
静宁宫,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夜,风雪暂歇。
冷月透过薄云,洒下朦胧的清辉,照在积雪上微微泛光。
皇宫内禁卫森严,灯火通明中,甲士的身影如林而立,更时有御林军列队往复巡视。
积雪覆盖的一道宫墙之上,忽然闪过一道模糊的黑影,刹那间便消失无踪,未留半点痕迹。
梅伦身着夜行衣,身法快如鬼魅,轻似落雪,在重重宫阙间疾掠而过,宛若一道黑色闪电。
他目光如电,扫过宫墙廊庑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藏匿于宫苑各处的阵纹,在常人眼中或许无形无迹,但在他的眼中,却如黑夜中的萤火般清晰无比。
这笼罩皇城的守护大阵太上敕令禁阵,出自当代数位阵法大家联手,而他正好是其中一位。
若是寻常修行者闯入,此阵玄妙难明,层层嵌套,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寸步难行。
而他对这个阵法的每一处细节都了如指掌,因此总能于万千气机流转之间,精准地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生门。
他的身形如游鱼般穿梭其间,完美地避开阵法的所有感应。
即便偶尔遇见巡视的禁军队列,他都仿佛能提前察觉,灵活地一扭身,便悄无声息地隐藏于宫阙间的阴影之中。
偌大的皇宫,在他这位阵法大家和武道宗师面前,却好似全不设防般,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半晌后,静宁宫。
整座宫苑死寂无声,如同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
自皇帝弃之而去后,此地仿佛成了不洁之地,迅速荒败下来。
梅伦自宫墙翩然坠下,落地无声。
他立于庭院,冰冷的目光扫过这座吞噬了他挚爱的空寂宫殿。
庭院中的积雪无人打扫,枯死的藤蔓缠绕着廊柱,在朦胧月光下投下狰狞的碎影。
梅伦穿透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快步踏上石阶,身影在几重回廊间几个起落,便再次立于那扇熟悉的正殿门扉之前。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内部陈设依旧,帘帐低垂的龙榻、华贵却蒙尘的地毯、寂然无声的灯盏……眼前这一切仿佛都凝固在了梳梨分娩那天。
那日,梳梨刚诞下麟儿,司马渊持便迫不及待要见外孙。因梳梨虚弱,只能由他抱着孩子前来。
彼时,病榻上的皇帝对孩儿满是关切喜爱,对梳梨更是思念担忧,甚至给孩儿封了一个长安郡公的爵位,给梳梨送去了大批调理身体的名贵药材。
回想当日温情,再对比如今梳梨的离奇身亡,梅伦只觉恍如隔世。
他轻轻叹息,强压下翻涌的回忆。此刻,搜寻梳梨离世的线索才是重中之重。
他指尖拂过御案,审视龙榻四周,甚至感知着空气中最细微的波动,却一无所获。
静默片刻。
焦躁开始啃噬他的冷静,他猛地转身,将目光投向了相连的偏殿。
偏殿的门扉紧闭。
梅伦手掌按上门扉,微一运力,将其缓缓推开。
殿门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月光随之流入,照亮了殿内景象,竟是出乎意料的一片空荡,唯有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难道又是一无所获?
梅伦心下失望,正欲退出,脚步却猛地一顿。
殿内的元气流动,竟有一丝极不自然的滞涩与紊乱。
他神色一凛,迈步进入了殿内。
站在殿内中央, 他屏息凝神,缓缓阖上双眼,将周身感知提升至极致。
片刻后。
梅伦骤然睁开双眼。
这座殿宇之中,竟然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阵法波动。
随即他的心猛地一沉,冒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急忙强压住翻腾的心绪,他依据波动的衰减程度,逆向推算阵法运转的时间。
片刻后,他得出了结果,却令他手脚冰凉。
这个阵法启动的时间,与梳梨入宫殒命的那一天完全吻合。
纵然心中早有最坏的揣测,但当所有冰冷的证据链无情地拼接在一起,指向那个骇人听闻的真相时,那骤然来袭的荒谬和悲恸,仍令梅伦难以承受。
他感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毒手猛地攥紧。
梳梨。
他的梳梨。
他最爱的梳梨,竟然会被她向来引以为豪的亲生父亲谋害。
仿佛万丈山岳轰然压顶,梅伦顿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司—马—渊—持!”
黑暗寂静的殿宇内,响起梅伦咬牙切齿的沙哑声音,充满了滔天的恨意。
轰!
周身压抑已久的磅礴真元轰然爆发,霎时间,殿内宛若刮起一场风暴,积尘漫天飞扬,窗棂剧烈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
半晌过后,梅伦终于强压下怒火,收敛起外泄的真元,准备先离开此地,再做后续打算。
然而就在他走出偏殿,来到殿外的空地之时,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双眼微微眯起,神情凝重。
不远处那株积雪压枝的老槐下,竟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中年书生。
不知不觉间,天上竟又开始飘洒飞雪。
漫天飞雪洒落,却无一片能沾其身,刚一进入中年书生身周三寸,便似撞上一堵无形气墙,悄然消解融化,湮于无形。
见梅伦凝视自己,中年书生微微一笑,拱手客气道:“梅将军,久仰久仰。”
梅伦缓缓道:“姑苏黄陵。”
黄陵微笑道:“正是在下。”
梅伦道:“你不在姑苏好好教书,大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黄陵笑意不减,道:“在下奉御命前来,捉拿夜闯禁宫的刺客。却不知梅将军大晚上不在公主府歇息,莅临这荒废宫苑,所为何事?”
梅伦眼中寒芒骤盛,憎恶地道:“是司马渊持那条老狗派你来的?”
“大胆逆贼!安敢辱骂圣上。”
黄陵尚未说话,不远处却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叱喝。
梅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白臃肿的宦官自宫门暗处缓缓踱出,活像一头从巢穴里钻出的苍白毒蛛。
他看着梅伦,眼神阴冷,道:“梅伦,你夜闯禁宫,图谋不轨,咱家奉旨拿你,还不束手就擒。”
他自阴影中走出来,本身却好似一片更加庞大的阴影,令人观之便觉心悸窒息。
他所立之处,声音仿佛被无形之物吮吸殆尽,光线亦黯然失色,世间色彩为之褪却,只余下一片死寂的黑白之色。
梅伦瞥了他一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冯玉柴。”
冯玉柴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梅伦眼角余光倏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宫苑死角另一株虬枝老槐的阴影最深处,竟赫然端坐着一个枯瘦的灰衣老僧。
他垂首合目,仿佛入定,身下积雪不融,身上片雪不沾,气息与枯木、暗影、严寒完美交融。
若非肉眼得见,灵觉感知中,那里便是一片彻底的空无。
大觉禅寺戒律院首座苦寂。
静默了片刻。
“梅伦,尊师近来可还好?”
夜空之中忽然飘下一道清越平和的声音,缥缈不定,却字字清晰,如在耳畔低语。
梅伦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殿宇屋檐之上,站着一个青衣道人。
他貌似青年,眼神却藏尽沧桑,负剑而立,袍袖在夜风下轻轻摆动,平静地俯瞰着梅伦。
青羊观观主清微道人。
梅伦神情微凝,淡淡道:“家师已于三年前仙逝,不劳道长挂心。”
清微道人闻言,轻捋长须,眼中似有追忆之色,叹道:“可惜,可惜啊。”
“贫道与尊师神交已久,却缘悭一面,未能一论道争高下。如今天人永隔,诚为平生一大憾事。”
他看着梅伦,目光明亮而锐利,问道:“既然如此,不知你,得了尊师几分真传?”
迎视着这道目光,梅伦竟感到周身皮肤有微微刺痛感,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细小飞剑掠过。
他心知今日已入死局,这分明是皇帝为他精心布下的绝杀之阵。
目光依次扫过黄陵、冯玉柴,阴影中的苦寂以及檐上的清微。
梅伦缓声道:“四名神意境的大修行者,魏国修行界的半壁江山。”
风雪仿佛为之一滞。
他接着冷笑道:“为了对付我,司马渊持可真舍得下本钱。”
话音未落,他远超常人的耳力,已然捕捉到宫墙之外,无数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如铁潮般向静宁宫涌来。
皇帝的禁军,终于完成了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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