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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墨火灯仍在燃烧,蓝焰稳定如初,映得冰阳右眼疤痕微微发烫。他未动,目光落在案上那页残稿,焦痕边缘的“壬觉”二字已干涸成灰线,却仍像活物般压着纸面。窗外镜湖无声,木鱼声也停了,唯有灯芯偶尔爆裂一声,惊破寂静。他知道,那不是结束。
三更将尽,他缓缓抬手,取下插在发间的断笔,轻轻搁在砚台边沿。动作极慢,像是怕惊扰某种沉睡的规则。昨夜记忆崩解的痛楚尚在识海深处回荡,但他不能停。若他是《觉梦录》中人,那便须亲手翻开下一章。
铺纸,蘸墨。
心火墨触纸即颤,幽蓝如脉搏跳动。他没有写名字,而是落下四字:“南川雨夜”。
笔锋收拢刹那,墨迹自燃,火焰不腾空,反向内缩,凝成一道细不可察的火丝,直没入镜湖水面。湖面未起波澜,只中央悄然浮出一圈涟漪,如同有人在水底睁开了眼。
冰阳屏息。
涟漪扩散,湖中景象渐显——并非当下南川,而是某个雨夜的雪庵残殿。青瓦倾颓,佛像半塌,香炉倾倒,灰烬被雨水打湿,蜷缩如死蝶。壬觉跪于佛前,双目闭合,唇未启,可《金刚经》的诵读声却自虚空涌出,字字清晰,层层叠叠,仿佛百人齐念。
镜头下移。
她足下石缝里钻出黑色藤蔓,粗如指节,泛着湿滑光泽,迅速缠绕成一朵曼陀罗花。花瓣非黑非紫,而是由无数细密情丝织就,每一片都映出一张男子的脸:有泪流满面的书生,有嘶吼癫狂的将军,有跪地叩首的僧人……面孔各异,神情却同归于执迷与痛楚。
佛像双目忽然渗出血泪。
血珠极缓坠落,一滴,两滴,落在壬觉肩头。僧袍吸收入体,不见污痕,反而泛起微光。她依旧不动,诵经声却骤然低了一度,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喉咙。
冰阳左手食指突感剧痛,茧裂处渗出幽蓝液体,滴在桌面上,发出轻微“嗤”响。他咬牙,以茶水在桌面写下半句诗:“梦里不知身是客”。
水痕未干,屋外传来鸡鸣。
他等了一夜,无人来对下半阕。
天光微亮时,他起身,披上靛青长衫,腰间断簪轻晃。老宅门轴吱呀作响,他走入街巷。雨未落,空气却沉得能拧出水来。路过酒肆,门帘半卷,老陈头坐在柜台后,低头擦拭酒壶,动作机械。
冰阳坐下。
老陈头默然端来三碗浑酒,一碗,两碗,第三碗刚放下,右手忽一抖,那只常年为他保留的青瓷笔洗从架上跌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五片。
酒肆内瞬间安静。
邻桌两名醉汉互视一眼,压低声音:“听说了吗?昨夜镜湖现妖影,就是他写的字引来的。”
“可不是?招魂书生,勾引尼姑,心相劫火都要烧到城里来了。”
冰阳低头看掌心,昨夜渗出的蓝液尚未干涸,此刻随脉搏微微跳动。他将碎瓷片一一拾起,用布包好,揣入怀中。未语,未怒,只饮尽三碗酒,转身离去。
回到老宅,他将布包置于陶瓮之上,碎片阴影恰好盖住灰烬中心。窗外雨终于落下,细密如针,敲打青瓦,声声入骨。
他重新磨墨。
墨色浓重,心火墨在砚中泛起微光。他知道昨夜所见并非全貌,而是“字烬通幽”在规避直呼其名的风险后,截取的一段记忆碎片。壬觉跪诵经文,是修行;曼陀罗生情丝,是欲念;佛泪落肩头,是悲悯还是吞噬?三者共存,矛盾至极,却真实发生。
她是谁?
他提笔,再书四字:“雪庵焚经”。
墨迹未成,指尖已灼痛。他知道代价将至,却不收手。笔尖落纸,火焰再度内敛,化作火丝射入镜湖。
湖面涟漪再现,画面切换——
仍是雪庵,但无雨。晨光微曦,壬觉立于废殿前,手中捧经卷,投入火盆。火焰腾起,灰烬未散,竟逆风飘起,飞向南川方向。途中,灰烬变形,渐渐拼出一行字:
“你写我名,我承你痛。三更不过,命债难清。”
冰阳瞳孔骤缩。
那是昨夜湖面浮现的警告。原来并非预言,而是她焚烧的经文所化,早已飞渡千里,刻入现实。
他猛然抬头望向镜湖对岸。
雨幕中,一道模糊身影立于湖畔高崖,月白僧袍猎猎,足踝银铃无声轻颤。她未走近,也未开口,只是静静伫立,仿佛已在那里等了多年。
冰阳握笔的手缓缓收紧。
他知道,她不是来看他的。她是来确认——他是否真的开始书写。
他低头,重新铺纸。
墨已备,火未熄,断笔悬于纸上。
雨声渐密,敲得屋梁轻颤。墨火灯忽地一暗,又复燃,蓝焰比先前更盛一分。他蘸墨,写下三字:
“你是谁?”
笔尖焦黑,火焰顺着墨痕爬升,直灼指尖。识海剧痛,一段记忆开始剥离——
童年庭院,槐树开花。母亲蹲在他面前,替他系紧旧布鞋的绳结。她说:“阳儿,别写字了,字会吃人的。”
画面崩解。
冰阳喘息,额角冷汗滑落。那段记忆,消失了。
镜湖中,壬觉的身影微微晃动,足下曼陀罗花瓣忽然全部闭合,又猛地绽开。每一片上,浮现出不同的字迹,皆出自《觉梦录》残稿——“雪崩”“情劫”“执笔者掌灯”。
她终于开口,声音穿透雨幕,清晰落在书案前:
“你烧的不只是书,是你答应过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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