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汉末孤锋 > 荆州落日 第六章 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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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漏三更,江陵城内的荆州牧府已换了主人。府外巡卒甲叶碰撞的轻响被夜风揉碎,厅内烛火通明亮得刺眼,映着吕蒙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他正俯身看着案上铺开的荆州舆图,手指骨节因用力按压而泛白,指尖在“公安”与“江陵”两城之间反复摩挲——那是关羽留在后方的两座重镇,如今已尽数落入他手中。

    “子明。”偏将军陆逊捧着一叠竹简进来,见吕蒙仍在案前,低声道,“城中降卒名册已核完,共四千三百余人,其中校尉以上者四十二人。多数人虽愿归降,却仍念着关羽旧恩,需多留意。”

    吕蒙没有抬头,目光仍锁在舆图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把名册给我。”他接过竹简,翻到最前几页,目光在“潘濬”二字上停住,指尖顿了顿,“潘太常素有刚直之名,此前拒降时竟以剑击柱,如今可有松动?”

    “不曾有。”陆逊垂手道,“他仍闭门不出,府中柴米由我派人送去,却始终不见客。”

    吕蒙缓缓直起身,走到墙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吹进厅内,带着江水的湿冷,他咳嗽了两声,用帕子掩住嘴,帕角隐约沾了点猩红,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折进袖中。“潘濬是荆州士族的心头肉,硬逼不得。”他转头看向陆逊,眼神锐利如刀,“你去告诉他,若愿出仕,我保他仍任太常,且不干涉他治理荆州士族事务;若不愿,我也不杀他,只是……他那在公安军中任职的长子潘翥,明日便要随我军去援宜都,父与子,总不能两处悬着。”

    陆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应道:“末将省得。”

    待陆逊走后,吕蒙重新坐回案前,凝视舆图上“樊城”二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关羽啊关羽,你在樊城与曹仁死战,却不知身后已无家可归。这荆州,我等了三年,终于得偿所愿。”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连日操劳让他的旧疾又犯了,胸口传来阵阵闷痛,却被他强压下去——如今还不是歇息的时候,等彻底断了关羽的退路,他才能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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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面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浑浊的河水和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自昨日午后,最后一批于禁麾下降卒被水师舟船运往南方的江陵及公安,樊津(樊城位于汉水北岸的码头)便仿佛被遗忘了一般。按常例,输送完毕的船队应当即刻返航,最迟今日黎明便该有大量空船锚泊北岸,等候装载下一批军资或是伤兵。

    然而,没有。

    一支船影都未见。

    非但理应返回的船队杳无音信,就连原定于今日清晨抵达、从江陵方面来的运粮船队,也迟迟未见踪影。河面上连一片多余的帆影都寻不见。

    廖化立在岸边,眉头越锁越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他接连派出了三拨轻捷哨船,令其南下探明情况并催促粮船,可这些哨船竟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自他的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梁迅速爬升至头顶。

    他猛地想起了这几日在军中悄然流传、被他和诸位将军斥为“曹军乱心之策”的谣言——言说江东孙权已背盟偷袭,荆州后方已然易主。

    当时只道是徐晃散布的攻心毒计,可眼下……

    这失期的船队、这断绝的消息、这有去无回的哨探……这一切异常的碎片,在他脑中骤然拼接成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莫非……徐晃散布的并非谣言?

    莫非那并非扰乱军心的毒计,而是一个……早已完成、并且成功实施了的计划?

    吴国的阴谋,难道真的已经得手了?

    廖化只觉那股寒气瞬间攫住了心脏,他再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疾步奔向中军帅帐。

    帐内,关羽正批阅军报,见廖化面色凝重如铁,便知有异。廖化不及行礼,急声道:“君侯!送往江陵的船队逾期未归,派出的哨船亦音信全无。卑职以为……徐晃所散播之言,恐非是谣言,怕是吕蒙奸计已售!”

    关羽执笔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案几下紧握的拳背已然青筋隐现。他同样不愿相信后方有失,但身为统帅,面对如此恶劣之形势总要做出应对。

    “元俭,”关羽的声音有些低沉“即刻遣哨船通传都督赵累,抽调其麾下部曲,轻装简从,火速南下奔赴江陵查探!速去速回!”

    “诺!”廖化领命,正欲转身出帐安排。

    帐外骤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脚步声与惊呼!一名斥候风一般的冲入帐内,脸色苍白,惊恐道:

    “君侯!大事不好!江面上!皆是吴军的战船!自南而来,帆樯如林,直逼我军水寨!”

    斥候猛喘一口气,眼中满是骇然:“凡……凡战舰巨帆之上,皆挂有巨幅帛书,上书……”

    “所书何字?!”廖化厉声催问。

    “南郡已归江东,荆州家小无恙”

    此言如同一道惊雷,在帅帐之中炸响。

    廖化转头看向关羽。只见关羽原本如山岳般稳坐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那张威严的赤面,此刻紧绷着,竟透出一种罕见的灰白,唯有那双丹凤眼,骤然眯起,显现出一种混合着震怒、难以置信,以及最终彻底冰寒下来的凛冽杀意。

    最坏的猜测,以最嚣张、最诛心的方式,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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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城之围虽因徐晃援军抵达而解,但关羽的主力仍像一头不肯退去的受伤猛虎,死死盘踞在樊津,与城中的曹仁、城北的徐晃形成新的对峙。显然,这位汉寿亭侯并未甘心,他仍在汉水之畔徘徊,期待着天时再度站在他这边,能重现水淹七军的辉煌。

    得益于围困解除,物资得以源源不断运入城中,曹仁的身体也随着粮药充足而日渐强健。解围后的第三日,天气晴好,他照例登城巡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外荆州军的营垒与江面上的水寨时,他眉头一皱,察觉出一丝异样。

    静,太静了。

    汉水江面之上,原本桅杆如林、旌旗密布的荆州水军寨中,此刻竟是空空如也!那些巨大的楼船、艨艟、斗舰,竟一艘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空荡荡的水寨和几艘被遗弃的哨船在随波荡漾。

    曹仁的心猛地一沉,仿佛骤然踏空。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撞入他的脑海:“莫非……吕蒙那边,已然得手?!”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南方的江面上,一片庞大的帆影如期而至,回答了他的疑问。

    吴国的水师,打着“吴”字旗号,浩浩荡荡,由南向北,径直驶向了那已空无一船的荆州水寨前方江面。然而,这支强大的舰队并未对两岸残留的荆州陆军营地发动任何攻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诛心的战术。

    每一艘吴军巨舰的主帆之上,都悬挂着两条无比刺目的巨大条幅:

    “南郡已归江东,荆州家小无恙”

    数以千计的吴军士卒站在甲板边缘,朝着两岸的荆州军营地,用尽全身力气齐声呐喊,声浪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汉水两岸:

    “南郡已归江东!荆州家小无恙!”

    北岸,关羽的中军大营在最初的死寂后,虽隐约传来呵斥与骚动,但在那面依旧屹立的“关”字大纛和积威之下,尚未出现大规模的崩溃迹象。

    然而,南岸的景象却彻底失控了!

    那是都督赵累负责围困襄阳的营地,士卒来源复杂,掺杂了大量新附的于禁降卒,赵累的威望根本不足以应对这等场面。

    初时,只是一两个士卒失魂落魄地扔下武器,奔向江边。很快,便如同堤坝决口,成十上百,继而成群的士卒(尤其是降卒)彻底崩溃,他们脱掉号衣,疯狂地涌向襄阳南门的汉水码头,朝着吴军的船只挥舞手臂,哭喊着、哀求着,只求能登船“回家”,场面彻底失控。

    仿佛是为了把荆州军推入深渊而使的最后一把力气——

    “咚!咚!咚!”

    沉重而富有压迫感的战鼓声,自樊城西面徐晃大营隆隆响起!

    “徐”字大纛之下,徐晃率领的援军精锐军容严整,甲胄鲜明,如同一道道移动的城墙,趁着荆州军心大乱、南岸彻底瓦解的绝佳时机,开始向樊城下关羽的中军营垒发起进攻。

    曹仁站在城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清楚地知道,吕蒙的计策已经成功,关羽的军心已然瓦解,最终的决战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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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岸大营,死寂如墓。

    营外,徐晃军的战鼓声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一声声撞击着营垒,也撞击着每一个荆州兵卒的心防。那鼓点不是为了催促进攻,而是为了击碎幻想,反复的提醒着他们家园已失、退路已断。

    营内,空气凝滞得可怕。兵士们或倚矛呆立,或垂首蹲坐,目光躲闪,不敢对视。一种无声的恐慌在沉默中蔓延,蚕食着最后一点斗志。若非中军帐外那面依旧猎猎作响的“关”字大纛,以及数十年积威之下对帐中那位神人的最后一丝敬畏,这北岸大营恐怕早已步了南岸后尘,顷刻溃散。

    中军帐内。

    关羽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姿依旧挺拔,铠甲依旧耀眼。但他置于膝上的手已有些微颤,双目开阖处,显出一丝沉重与疲惫。帐外震天的鼓声似乎远去了,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压垮他那钢铁般的脊梁。

    莫非……我真的老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了他的心。纵横天下三十载,何曾有过这般困顿绝境?

    就在此时——

    一阵极细微、却异常熟悉的号角声,穿透了敌方沉闷的战鼓,隐隐约约传入帐中。

    关羽的眉头猛地一蹙。

    几乎是同时,下首的关平、周仓、廖化也一同抬头,脸上俱是惊疑不定之色,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帐外,又转向关羽。

    不是幻觉!

    关羽霍然睁开双眼,精光乍现。那号角节奏,确是荆州军所用无疑!但……方向不对!它并非来自汉水南岸,而是从西北方向传来!

    帐内死寂被打破,一股莫名的紧张气氛陡然升起。

    未及深思,帐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身影冲至帐外,语调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哭腔喊道:“君侯!西北方!西北方发现一支部曲!,是援军!!”

    那喊声,如同冰封河面炸开的第一道裂痕,瞬间打破了营内绝望的死寂!

    关羽身形一顿,下一刻已长身而起,甩开众人,大步流星踏出帐外。周仓、关平、廖化紧随其后,心中俱是惊异莫名。

    关羽径直登上营中望楼,一把推开欲要搀扶的亲兵,手扶栏杆,极目远眺。

    西北方向,约两里之外,烟尘微起。一支约五百人的步骑混编部曲,正保持着严整的军阵,向着大营方向稳步推进。虽距离尚远,但那玄色衣甲与熟悉的旗帜轮廓,确是不折不扣的荆州军制式!

    身旁,专司瞭望的士卒激动得声音发颤,手指着那个方向,高声禀报:

    “君侯!是少将军的亲卫营旗号!是...是少将军的亲卫营”

    那面在烟尘中逐渐清晰的旗帜,旗下那个引领着部队前进的挺拔身影,仿佛一柄灼热的利刃,猛地刺入了北岸战场这潭绝望的死水之中。

    关羽扶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那双凤目之中,久违的火焰开始重新燃烧。

    这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是一种在万丈悬崖边缘毅然勒马、却反向深渊发起冲锋的癫狂!这支部曲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注定的败亡最响亮的战吼,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将“绝望”二字踩在脚下,硬生生于无边黑暗中,用脊梁为即将溃散的军魂,撑起了最后一道不曾弯曲的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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