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汉末孤锋 > 荆州落日 第八章 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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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场之上,死寂突如其来。

    方才还杀声震天的所在,此刻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以及满地狼藉的尸首和丢弃的兵刃。

    从裴谦部散开接敌,到牛金所部彻底崩溃,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被拉长成一个漫长的、充满暴力与死亡的噩梦。

    在徐晃本阵搭建的望台上的将领们鸦雀无声。他们预想过这支孤军可能顽抗,甚至可能给牛金造成一些麻烦,但绝未曾料到是这般景象。那是一场……高效的屠戮。一种十分罕见的战斗方式,如同热刀切牛油般,轻而易举地将一支千人的堂堂之阵分解、撕碎、最终碾为齑粉。徐晃脸色铁青,指节发白。他终于亲眼见到了那支让他连折两将的军队,那诡异高效的战术。他麾下那些久经沙场的部将,眼中也首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惊惧。他们甚至没能完全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敌军如水银泻地般散开,然后牛金的阵列就如同雪崩般瓦解了。一柱香的时间!

    在关羽的大营,望楼上的众人同样震撼无言。原本因“不弃袍泽”的誓言而燃起的热血,此刻被眼前这残酷而高效的胜利浇得更加沸腾,也多了一丝冰冷的敬畏。关平、周仓等将,自忖勇武绝不逊于人,但也从未想过战斗可以这样进行。那不仅需要个人的武勇,那更需要一个如臂使指的集体。他们看着那支孤军在敌阵中肆虐,仿佛看到的不是五百人,而是一群饥饿的狼群在分食一头笨重的巨熊。胜利来得太快,太彻底,以至于他们准备好的接应措施都显得有些多余。

    在距离最近的曹仁军阵前,那刚刚出城、尚未完全展开的两部士卒,更是看得心胆俱寒。他们眼睁睁看着友军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听着同袍绝望的惨叫,看着那些溃兵亡命奔逃,脸上扭曲的恐惧清晰可见。原本高昂的士气如同被冰水泼灭,阵列前方甚至出现了一丝不安的骚动。曹仁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紧握着剑柄,死死盯着那片战场,仿佛要将那个立于“关”字旗下的敌将用视线杀死。

    溃败的魏军士卒如同炸窝的蚂蚁,扔下了三百多具尸体,亡命而逃。他们有的哭喊着奔向樊城西门,有的则下意识地逃向曹仁军阵的两翼寻求庇护,更有一些失了方寸的,在樊城与曹仁军阵之间的空地上茫然地往返奔跑,彻底被吓破了胆。但无一例外,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勇气,再回头看一眼那支沉默的、如同修罗般的部曲,更别提转身面对他们的利刃。

    裴谦十分清楚,高强度、高死亡压力的白刃格斗对体力和精神的消耗是极其巨大的。普通士卒在这种环境下持续搏杀超过一刻钟就会接近体力极限。亲卫营已经表现得超乎想象的出色,他们也需要获得休整缓冲。

    “吹角,收拢阵型!”声音中含有一丝沙哑。

    亲卫营的士卒们闻声而动,展现出很强的纪律性。他们迅速脱离与零星残敌的接触,相互靠拢,组成警戒阵型。医务兵(由部分斥候和心灵手巧者担任)穿梭其间,熟练地为伤员包扎止血。士卒们在从容整队、缓缓向后撤退的同时,还不忘从倒毙的魏军尸体上、从土地上,仔细地回收那些掷出的短矛和手斧——这些可是他们重要的远程杀伤手段,打造不易。

    胜利的辉煌之下,弥漫开来的是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沉重。战士们喘着粗气,汗水和敌人的血污浸透了衣甲,紧握兵刃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阵亡的二十余位同袍被小心地抬回,四十余名伤员相互搀扶。

    他们赢得了一场堪称奇迹的胜利,但也付出了血的代价。那面依旧挺立的“关”字将旗下,裴谦用行动向所有人证明了他们的价值绝非仅仅是“出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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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哨船顺流而下,直入江陵吴军水寨,不多时寨内通往陆路之门打开,一名虎威将军府参军御马飞驰而出。

    荆州牧府议事堂,这名参军快步行入厅内,“卑职叩见都督!樊城军情有变!”

    吕蒙正于案前审视舆图,闻声抬头,目光锐利:“讲来。”

    “诺!”参军气息未匀,语速紧迫却条理清晰,“关羽军并未如期溃散,其麾下一支部曲,打着关平旗号,高呼‘不弃袍泽,不辍矛戈’,自西北侧猝然杀出!战法诡谲莫测,士卒骁锐无匹,于顷刻间将曹将牛金所部千余众击破,牛金败走!”

    吕蒙眼中精光一闪,嘴里重复了一遍啧啧称奇道:“不弃袍泽...此人见识不凡呐,能顷刻间想出此等借口稳定军心,关平的部将?可知姓甚名谁?”

    “尚未及刺探。”

    “也罢,那他是如何做到速破千军的,详述其战法。”

    “回都督,彼辈不依常理结阵,而是化作数十百小股,如百足蜈蚣,又如群狼出狩!先以短戟飞斧远掷,乱敌阵脚,旋即迅猛突入,近身搏杀!曹军阵列为之大乱,顷刻土崩!”

    陆逊此时也已闻讯赶来,立于一侧,闻言面色沉静如水。

    参军继续禀报:“徐晃、曹仁二将见势,欲依原策夹击关羽。未料想荆州军受那支孤军来援的部曲激励,士气如虹、战意勃发,关羽趁势尽起大军,开关直出,亲引主力直扑徐晃中军!势如狂涛,‘关’字大纛所指,魏军皆靡!”

    吕蒙站起身,负手踱至窗边,望向北岸,声音低沉:“关羽…果有万夫不当之勇,临绝境而反扑,更烈于常时。”

    “正如都督所言!徐晃虽率中军力战,然其势已于接战之前接连受挫,将士志气被夺,未能全力应战。关羽匹马当先,冲突纵横,魏军阵线节节溃退,战至日昳(午后),徐晃终是不支!”

    “曹魏折损如何?”陆逊追问。

    “卑职观之,十停中去了四停,徐晃见战局不利,为避关羽兵锋,已亲率中军向北且战且退。同时急令城西大营留守部众,纵火焚营,焚毁粮秣器械后,残军弃营而逃,向北与徐晃汇合,现已退至城北,重新立寨,然士气已堕,军容不复往日!”

    “曹仁如何应对?”吕蒙目光微寒。

    “曹仁见徐晃败退,独力难支,深恐关羽乘胜叩城,已急令城外所有兵马尽数退入城内!如今樊城四门紧闭,吊桥高起,偃旗息鼓,宛若坚城自守,不敢再出!”

    参军最后陈词:“都督,北岸战局已定。关羽大破徐、曹联军,斩获甚众。眼下魏军两路皆遭重创,徐晃退守城北,曹仁龟缩不出,兵锋已挫,锐气尽失,短期内再无余力阻挠关羽西进行动!关羽军正在清扫战场,其西撤之图,已明!”

    吕蒙默然片刻,缓缓坐回案后,手指轻叩桌面,发出笃笃声响。厅内烛火摇曳,映照他晦明不定的面容。

    “数百锐卒,竟成扭转乾坤之势…关羽,亦是老当益壮啊...。”他低语一句,旋即抬头,目光恢复冷澈,“传令诸军:水师各寨严加守备,多派哨探,密切关注其部动向!”

    “另,即刻将此战报详加誊录,以快船送京口(吴都城)!”

    “诺!”参军与侍从齐声领命,快步退下。

    厅内仅余吕蒙与陆逊。陆逊缓步上前,轻声道:“都督,关羽若西走…”

    吕蒙目光落回舆图,指向上庸方向,微微摇了摇头道:“除上庸外,别无它途。”,目光凝注于樊城至上庸一带的山川险隘,片刻之后缓缓转身,嘴角噙着一丝冷峭而复杂的笑意。

    “云长公若是如此抉择,实乃壮烈,亦堪称悲怆。”

    “其一,师老兵疲,裹创而行。两万余战兵历经樊城数月鏖战、徐晃逆袭、以及方才这场惨胜,早已是强弩之末。更兼三万余民夫拖沓于后,行动迟缓,其中尚有不知凡几的伤兵病卒,此一路呻吟,皆是消磨士气的哀音。行军非征战,这般队伍,日行三十里便是极限。”

    “其二,山险路狭,补给断绝。自上庸东来,唯汉水一线河谷可称通路,然两岸山岭峻拔,道路崎岖蜿蜒。时值隆冬,冰雪塞途,人马跌堕之险,十倍于刀兵。我军已据江陵,其粮秣军资之后路已绝,仅凭随身所携,能支几日?欲就食于野?荒山野岭,何以供养数万之众?”

    “其三,前路未知,后有追兵。刘封、孟达坐镇上庸,居心叵测,尝闻未有旧情反而似有宿怨。彼等恐已得曹魏密使,正观望成败。即便其开关相迎,云长公又岂敢轻信?此去,实乃叩击一道未必开启之门。而吾等...”

    吕蒙手指轻点舆图,语气转冷“……岂会坐视其安然入蜀?云长公前有阻隔,后有追蹑,进退失据,此乃兵家死地。”

    “其四,军心浮动,变生肘腋。军中流言早已种下,士卒皆知家小落于我手,江陵已失。平日鏖战或可忘却,如今长途跋涉,饥寒交迫,此等念头必如野草滋生。哗变、逃亡,恐将层出不穷。纵有关平、周仓等忠勇之士弹压,又能稳住几时?”

    他停顿片刻,目光似穿透重重山水,看到那支艰难西行的队伍

    “故而,云长公此番西撤,非为生机,实是踏上了一条文火慢炖的死路。其勇可嘉,其势已颓。每向西一步,便是往罗网深处多行一程。我等只需锁住门户,静待其师疲粮尽,军心溃散之时……”

    吕蒙最终轻叹一声,语气中竟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纵是天下名将,亦难逃此天数。可惜了。”

    吕蒙话音方落,一名侍从便手捧一封火漆密信,疾步趋入厅内,躬身呈上。

    吕蒙眉梢微挑,接过信函,验看火漆无误后,方才拆开。他目光迅速扫过绢帛上的字迹,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轻笑。“伯言且看。”他将信笺随手递给身旁的陆逊,“曹子孝(曹仁)与徐公明(徐晃)苦矣!”

    陆逊双手接过快速览毕,脸上亦浮现了然之色。他将绢帛轻轻放回案上,淡了点头,语气平静无波:“无非是借联盟之名,行催促挟迫之实。字里行间,看似关切我军是否已巩固江陵防务,实则句句焦灼,恨不能我军即刻倾巢北上,替他们挡住关羽西撤之兵锋,甚或……最好能与关羽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

    吕蒙负手厅中往返踱步,颔首道:“正是如此。旦见吾等兵不血刃而下南郡、取公安,彼却于樊城之下、关羽门前,损兵折将,头破血流,心存不满而已,如今见关羽竟破围西走,更是惊惧交加,唯恐其遁入上庸,他日卷土重来。这才忙不迭地来信,想借我江东之力,为他们消除这心腹大患。”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陆逊:“曹孟德麾下良将,亦非沽名钓誉之徒,皮里阳秋的无非是不愿坐看荆州做大,遗患后人矣。”

    陆逊颔首:“关羽西走,正如都督方才所言,乃是步入绝地。我军当前要务,乃是稳固新得之地,消化战果,安抚民心,同时以精锐缀住关羽后队,缓步挤压,迫其自乱。而非仓促与之决战,徒增伤亡。曹、徐二将之请,徒显其窘迫,于我并无约束之力。”

    吕蒙点头称是:“伯言所言极是。回信便说我军既已明令善待荆州士卒,自不便立刻反悔,刀兵相对。关羽目空一切、妄起战端,如今自食恶果,已是穷途末路。唯今之计,当谨守门户,不可浪战,宜悯士卒如赤子,戒妄攻若履薄冰。”

    陆逊闻言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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