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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世间最美的笑容苏倩倩深信，许薇不会跟她说假话，但她还是有点将信将疑，决定亲自去食堂侦察一番。这天午饭时分，苏倩倩约许薇去食堂吃午饭，然后隐藏在一个殿柱旁悄悄守候；约莫一刻钟后，看见杨凡来到食堂，在窗口刷过饭卡，端着饭盘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一会儿，看见他飞快地把身旁的剩菜刮到自己的餐盘里。这场景像一部黑白默片，虽然无声无息，却重重地叩击着苏倩倩的心门。
她终于明白杨凡为什么总是选择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才悠悠地踱到食堂，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午饭时分他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倩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还会有如此惨淡的画面。
那一刻，她仿佛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里回荡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知道么？这就是贫穷，你看不到光亮，你辨不清方向，你的周围是黑色的风黑色的雨，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苏倩倩似乎懂得了什么叫深入骨髓的无奈，贫穷并不仅限于物质本身，而是连带着精神的双重煎熬。
苏倩倩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此刻杨凡会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想，她无从知晓也无暇多想；她只能拽着许薇赶紧逃离开这儿，仿佛偷吃剩菜的不是杨凡而是她苏倩倩。她不忍心多看一眼，更主要的是，如果她俩“偷窥”的行为被杨凡撞见，后果无法想象。
这天上午，最后一堂课是“容嬷嬷”的语文课，拖堂是“容嬷嬷”多年养成的积习，她的理念是：一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学生是成不了大器的，必须“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终于捱到下课，学生们朝食堂蜂拥而去，只有苏倩倩还坐在座位上，她叫许薇先去，她得把一道数学题做完。教室里还剩下两三个同学，有的在泡方便面，有的吃家里捎来的便当。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苏倩倩一抬头，发现教室里没了杨凡的身影，便匆匆忙忙地赶到食堂，路上遇见“高衙内”和“千里香”，两个人正吐槽食堂的饭菜像猪食一样难以下咽。她来到食堂西北角的窗口，一眼就瞥见杨凡刚刚打好饭，正东张西望地物色一个适合他的位置。苏倩倩窃笑，她买了三份菜，全是大鱼大肉的荤菜，食堂的胖师傅盯着她发愣，苏倩倩嬉笑着说：“我是牛胃口加上猪肚子。”然后，她用手和臂膀小心翼翼端着饭菜来到杨凡对面的座位坐下。
“哈，真巧。”
“嗯。”杨凡极不自然地回应了一句。他看了看苏倩倩餐盘里的红烧鱼，梅菜扣肉，还有炸鸡腿和肉圆；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清汤泡饭和白菜豆腐，脸上闪过几丝难堪。
“你今天怎这么迟？”杨凡问。
“被讲义上最后一道数列题卡住了，费了半天神，楞是拿它没辙。你做出来没？”
“做出来了。”杨凡回答，又埋头扒他的饭。
“嘿，我怎么忘了，你是咱班的数学高手，待会儿请你帮忙，如何？”
“愿意效劳。”
“太好了，那就让我先表示一下谢意吧。”
“那怎么好意思。”杨凡有些尴尬。
“怎么，嫌我这拜师宴不够丰盛？还是恋着你这碗清汤泡饭？”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吃这么多？”
“我的饭量吓着你了吧，告诉你吧，我说话的工夫可以解决一杯牛奶，两块蛋糕，三个苹果，四根烤肠，五个小笼包，还记得《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吗，‘老刘老刘，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我跟她差不多。”说得杨凡止不住笑了。
“甭客气，请。”苏倩倩手一摆，示意杨凡动筷子。
杨凡起初觉得有些别扭，又有点腼腆，这毕竟是他平生第一次当着一个女生的面吃饭，又是人家请客，何况自己的落拓和赤贫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对方面前。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缠绕着他，那握筷子的手变得僵硬而沉重，动弹不开。当他飘忽不定的眼神撞上苏倩倩那双漾着柔情和善意的眸子，又想到这位与众不同的女生为自己所作的一切，杨凡才卸下浑身的甲胄，脸上生出几分淡然和笑意。苏倩倩说：“愣着干嘛？动筷子呀，菜都凉了。”
杨凡夹了一筷子菜。
“杨凡，团支部经过慎重研究，又得到郝老师的认可，同意吸收你为新团员，后天就举行入团宣誓仪式。祝贺你。”
“是么，没想到。我以为你是说着玩的。”杨凡夹菜的手微微颤抖。
“本姑娘除了能吃，还有一点，就是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谢谢——”话没有说完，杨凡忽然感觉心窝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耸动，眼眶里滋生出液体状的东西，面前的饭菜霎时变得迷蒙起来，他使劲憋着，心里在说，千万别这样，一个男生在女生面前泪眼婆娑的，会让人家笑话。
苏倩倩说：“我再去打点热汤。”说着起身去打汤。
苏倩倩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冬瓜汤走来时，杨凡的心境已经平复下来。
“入团的事让你为难了。”杨凡说。
“没什么，这原本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还有大家的支持，特别是齐天。”
“齐天？”杨凡一愣。
“是啊，那天是他坚定地站在我这边，投了你一票，他的影响力你应该知道。”
“谢谢你们俩。”杨凡说这话时的腔调干燥，还带着些酸涩。他看着碗里堆得满满的鱼肉，连忙说：“我吃不下了。”
苏倩倩没理会，还是不住地往杨凡的碗里夹菜，说：“慢点吃，反正也不着急，看你像瘦鸡猴似的！”她又说：“你应该相信，大多数同学还是关心你的，这件事就是明证；如果总是都把别人往坏里想，这世界就复杂了。”
杨凡没有吭声。
回到教室，杨凡帮苏倩倩解决了那道数列题，也算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两下扯平了。
此后，苏倩倩时不时找些数学题或其他似乎非杨凡不可的事让他做，然后“名正言顺”地请杨凡到食堂饱餐一顿。对于苏倩倩的“蓄谋”，杨凡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他理智坚定而内心摇晃，最终还是经不住胃囊的撺掇，乖乖投降。
苏倩倩的过度开销让妈妈黄诗丽心生疑窦：女儿并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的人，最近也没见她买什么东西回来，却时不时向自己伸手要钱。吃完晚饭，苏家像往常一样在客厅里闲坐。苏倩倩盘腿坐在沙发上，用手来来回回地捋着“克林顿”的毛皮。苏正康跷着二郎腿，一会儿抬头看新闻，一会儿又摆弄他新买的“三星”牌手机。苏倩倩笑她爸是“哈韩族”。电视里《新闻联播》正播放改革开放三十年成就展，苏正康回答说：“改革开放就是互通有无，国外先进的东西要为我所用。”
“倩倩，最近学校是不是经常收费啊？”妈妈一边打毛衣，一边试探着问。
“没有收费。忘了告诉你们了，上次说过的那个残疾男生，你们知道他有多难吗？你们绝对想不到。”
黄诗丽摇摇头：“又是那个残疾人。”
“他经常在食堂吃别人吃剩的菜，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信。”
苏正康感叹道：“我们有愧呀，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多少人的温饱还没解决呢。”
黄诗丽说：“这倒很少见，怪可怜的。所以，你就经常帮助他，这钱就用得特别快，是吗？”
“yes，yes，老妈的悟性真高。”苏倩倩点点头，又学着出家人双手合一的样子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可怜我这一番好心，人家还不一定领情，所以还得变着法子请他吃。”
“你个小小团支书，把自个儿当市长了哈。”黄诗丽淡淡一笑。
“市长做得还不一定有我女儿好呢。”苏正康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妈不反对你帮助别人，也不反对你交朋友。但有一个原则，要看交什么朋友，有些人值得交，有些人不值得交，要拧得清。”黄诗丽随时随地不忘向女儿灌输她的三观和人生经验，又问苏倩倩班上是不是有个叫齐天的男生。
苏倩倩点头说：“他是我们班前任班长，现在是监察委员。”
“他妈跟我一个单位，在心胸外科。他爸跟你爸也熟，常在一起开会。”
“哦，是这样。”苏倩倩将搂在怀里的“克林顿”放到地上。
黄诗丽提醒女儿：“这样的同学，不妨跟人家处好关系；齐天的姨夫是市委常委，他大舅在中央能源部，是个实权人物。”
“我说呢，原来是有背景的。不过呢，本小姐专爱和没背景的同学交往。”倩倩一噘嘴巴。
“又是这么个怪腔怪调，老苏，这都是你从小惯的！”黄诗丽将矛头指向苏正康。
苏正康一脸委屈：“这可怪不得我。”又涎着脸皮说：“女儿有菩萨心肠，想普渡众生，难能可贵呀！如今这社会缺的不正是这种爱心么？”又鼓励苏倩倩说：“你好好干，没准将来会成为第二个撒切尔夫人，中国铁娘子。”
“嘻嘻，我可不想当什么铁娘子，我更想成为特蕾莎修女。”
黄诗丽朝地上呸呸了两声，批评苏倩倩说：“做什么不好，做什么修女！”
苏倩倩吐了吐舌头，笑着说：“有老爸给我撑腰，我干劲更足了。”苏倩倩站起身，凑到苏正康的耳旁说了几句话。
苏正康哭笑不得，说：“你把咱家当福利院了。”
第二天早晨，一连几天的阴雨终于停息了，寒冷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太阳透过厚厚的云层露出半个笑脸。鸟雀在树枝间兴奋地穿梭，卖弄它们婉转的歌喉。杨凡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杖，拖着疲乏的身子来到学校。
每天，杨凡和妹妹小苹送完报纸，然后匆匆忙忙地乘坐公交车赶往学校，经常顾不上吃早饭。上完早读课，其他同学纷纷涌向食堂买早点，而杨凡只是喝点白开水抚慰一下饥饿的肚子。一来二去的，胃就落了点小毛病。几天前，他又抱着肚子，黑着脸趴在课桌上。苏倩倩见状，上前询问怎么回事。杨凡说没吃早饭，不碍事。苏倩倩说：“遭罪了吧，人一天的营养百分之八十来自早餐，这可是营养专家说的。”杨凡没有吱声。
这天，他一落座，便觉得空气里不大对劲，一股极其诱人的香味直往他鼻孔里钻；四周并没有同学吃点心，他纳闷了一阵，便伸手到桌肚里取书本，忽然碰触到一个圆鼓鼓的纸包，拿出来一瞅，纸包上写了一首打油诗：
人是铁，饭是钢，
不吃早饭饿得慌；
莫问蛋糕何处来，
且说此物香不香？
柔中带刚的字体，每个字都仿佛冲着他顽皮地诡笑，杨凡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拆开纸包，一个黄灿灿，油乎乎，松软温热的夹心鸡蛋糕呈现在他面前。他意志薄弱的胃囊哪能抗拒这强大的诱惑，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怂恿杨凡不要错过这顿美味。杨凡咬了一口，细嚼慢咽，甜蜜和香醇随之沁入他的心脾，继而迅速扩张到全身。他一抬眼，恰好看见坐在左前方的苏倩倩正朝这边展颜一笑，清澈的眸子，微翘的双唇，还有那令人沉醉的酒窝•••••那是杨凡今生今世见到的最美的笑容。
杨凡腼腆地低下头。窗外和煦的阳光穿过玻璃，投射在课桌和书本上，能清晰地看见尘埃在阳光下翩然起舞。
此后的每个早晨，总有一个美味点心悄悄地藏在桌肚里等着杨凡，杨凡常常在诱惑和惶恐之间幸福地摇摆，斗争，然后乖乖地就范。
一向志得意满的齐天近来心境寥落。
从小到大，齐天是一只沐浴着阳光的白鸽。他爸是市委组织部的***，算得上本城的头面人物；他妈是市一院心胸外科专家，求她主刀的患者家属排成一条长龙。不过，齐天从来不在同学面前炫耀自己的家世，因为他自带光芒，压根不需要借助父母为自己加分。上小学起，齐天就注定不是一般二般的角色；从“三好生”到“三道杠”，从“文明标兵”到“智慧之星”，他几乎囊括了一个学生能拥有的所有荣誉。他的杰出或许源于他有高贵的血统。这血统让年少的齐天一眼看上去就非同一般，挺拔的身材如迎风傲立的小白杨，配上一张有棱有角，精致耐看的锥子脸，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上高中后的齐天除了学习，每天附加的功课便是对着镜子琢磨自己，常常会有新的发现，比如他觉得自己笑起来有裴勇俊的温柔，迈步走路的姿势有王力宏的潇洒，深沉起来又有金城武的酷。当然，齐天并不想只做一个徒有其表，缺乏内涵的“奶油小生”，他弹钢琴，学油画，练拉丁，流连于各类博物馆，还经常跟随父母出入于这个城市最上层的社交场所。
这样一个男生自然是很多女生仰慕的偶像，然而身边的女生却没有一个能让他走心。直到那一天早晨，苏倩倩出现在教室门口，于是漫山遍野的薰衣草在他的心坎上摇曳，他想起普罗旺斯的美丽传说。
这简直就是上帝有意为他作的安排。眼前这个女生——来自“魔都”上海，奔泻的及腰长发，翦水般的瞳子，蔷薇花瓣似的嘴唇和大理石般光洁的脖子；她的一颦一笑，一回眸一低头都让齐天暗暗惊叹，这不正是自己在梦里幻想过千万遍的天使么？人常说“美女无慧，才女无貌”，而这个上海女生恰恰是秀外慧中。他感谢上帝，把这样一个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女孩送到自己身边。如果他做班长，倩倩做团书记，两人堪称“黄金搭档”；可偏偏逢上改选，偏偏跟那个土财主的儿子争了个旗鼓相当；而杨凡关键性的一票直接让他惨淡落选。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遭受重创，而且是当着天使女孩苏倩倩的面。幸亏郝老师给他安排了监察委员一职，几天后，他又升任学生会副**，总算捞回点面子。
苏倩倩对杨凡的关爱和厚待，令他对这个上海女生的敬意又增加了几分。她的慈悲心怀深深打动了他，终于使他做出力挺苏倩倩的举动。
不过，她会领他的情么？一向自信的齐天忽然恍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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