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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殿中,红烛冷光。韦谅面色沉重的走到大殿正中跪倒,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叩首道:“陛下,臣知罪!”
声音洪亮,在殿中轻轻回荡。
李林甫平静异常的站在一侧,看着跪倒的韦谅,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韦谅现在所说的这些,他全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样。
“你胆子是真大,竟然敢教唆牛家人,将牛仙客口述遗表的事情给隐瞒过去,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欺君。”李隆基重重的一拳砸在了御案上。
李隆基为什么要苛刻对待牛仙客的后事,就是因为虽然有姚闳逼迫,但遗表的每个字,都出自牛仙客之口,谁知道这里面的东西究竟是姚闳的意思,还是说也是牛仙客的意思。
其实这些,韦谅之前在和高力士禀报的时候,轻描淡写的提过一句。
那个时候,高力士没有在意,李隆基也没有在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这一手的杀伤力才真正的体现出来。
牛家人将这段话彻底的隐藏起来,所以朝中群臣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李适之刚才才敢站出来怼李隆基,逼到李隆基不得不让步。
而李隆基又没法说出来,因为牛家人不承认,韦谅在办案的过程中,也将这段话给抹了。
甚至李隆基还提前知晓。
所以,现在他恼火的厉害,越想越气。
韦谅低头,然后沉沉叩首,无比沉痛的开口道:“陛下,臣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臣从来没有想过,牛相他竟然会相信姚闳自称能通鬼神,预祸福这类的鬼话,臣不想此事为世人知,从而毁损牛相一生英明,这才隐瞒他口述之事。”
李隆基坐在御榻上,韦谅这番话,一下子让他有些愕然,随即,他冷笑道:“他牛仙客还有什么英明,张九龄说他能不足,功不够,难以威服四方,满朝都知他是个点头宰相,他有什么英明。”
“陛下!”韦谅叩首,认真哀求的说道:“此话他人可说,但陛下不应该这么说啊,牛相是有诸般不足,但他的和籴法对朝廷的益处清晰可见,甚至一旦通行天下,整个大唐,亿万百姓都将因此受益,不能这么说啊,陛下!”
李隆基脸色一皱,和籴法。
韦谅再度叩首,声音微微有些哽咽的说道:“臣不过一十七岁小儿,左相曾与臣详说和籴法之利处,他这一生最是惋惜没有能将此法通行天下,愧之极深。
至于其他,臣入兵部不过三月,臣之所行,左相全力支持,各方行事不敢有所懈怠,臣才能顺利行事,臣所得支持,难以计数。
臣感怀备至,所以才遮掩他口述之事,进而遮掩他信姚闳通鬼神之言,以此保全他的英明……左相啊,左相,你为什么要信这些鬼话啊!”
韦谅终于忍不住的哀哭了起来。
就像是一个师长突逝,人前装作坚强,人后终于崩溃的小孩一样。
“左相啊,左相,你为什么要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啊!你是大唐的宰相啊,你怎么会信这些东西啊,为什么啊!”
在兴庆殿大殿之中,韦谅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痛声道:“左相啊,你怎么就突然走了啊,你怎么就一言不发的就走了啊,左相啊!”
牛仙客突然离世,他走的太突然。
一瞬间,两人交往时牛仙客无数次的指点教诲,全部涌上韦谅心头,他哭的越发伤心起来。
整个大殿一时间,只有韦谅的哭声,诚心哀恸的哭声,让一侧的左右史和中书舍人也感心伤。
李林甫站在一侧,瞳孔放大,嘴巴微微张开,满脸的惊愕。
他没有想到,韦谅竟这么说哭就哭起来了。
这,这,这……
李林甫忍不住的抬头,突然间,他却发现御榻之上的皇帝,这时候,神色竟然也感慨伤感起来。
李林甫一时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韦谅终于察觉到了不妥,痛哭声逐渐低了下来,他哽咽的俯身叩首道:“陛下,臣……臣无状,请陛下治罪。”
“治罪,怎么治?”李隆基感慨一声,虽然有些烦躁,但还是说道:“你都说了你做这些,是为了不让他信鬼神之说的事情暴露于天下,这种感恩之心,朕为什么要治罪。”
李隆基看着眼前的御案,看着整个大殿,看着跪在地上的韦谅,他能感受到韦谅心底深处的恐惧。
鬼神,祸福。
上一个问天地,求赐福的人,是王皇后。
被废为庶人,郁郁而死的李隆基原配王皇后。
民间百姓,甚至官方祭祀,求神赐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朝中大臣,甚至宫中后妃,稍微偏一点,立刻就会被人叩上行巫蛊事的帽子。
是的,巫蛊。
牛仙客会被人扣上巫蛊的帽子吗?
不好说。
真的不好说。
毕竟姚闳是通鬼神,知祸福,而不是通神。
多了一个“鬼”字,一切就不一样了。
牛仙客老了,病了,有人说自己能通鬼神,知祸福,还是他自己信任的人,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多活些日子,但如果仅仅是言语祈求,这不算什么,怕的是他做的什么手段,带什么符节行什么不明之类,这就有些难说了。
这同样也是李隆基最恼火的地方。
这本来应该是李隆基狠狠打压牛仙客后事的地方,但却被韦谅彻底的掩盖住。
他本来有无比恼火的,但现在,看到韦谅现在这幅痛苦的模样,心中的恼火,也不自禁的消失了。
韦谅为什么这么做,根本还是因为牛仙客这几个月是真心实意的为他好,里外诸事都给他支持。
牛仙客如此,韦谅就报以感恩之心。
甚至这报恩之心当中,还带着一丝孝重。
这一点让李隆基心底很受触动。
“陛下!”李林甫站在一侧,终于开口拱手道:“韦郎说的没错,左相这些年勤恳认真,里外诸事通行顺遂,同时专心兵部和和籴法,眼下不过是因为一时不慎,才被小人钻了空子,才有晚节不保之事,臣请陛下宽宥!”
韦谅的哽咽声,彻底收敛。
李林甫的求情他很意外,这个家伙很多时候,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在说的。
懂了。
韦谅低头,说道:“陛下,左相之事,若能保重名声,于他,于他麾下多年旧部,都是好事,如今陇西大战,若能如此安定军心,对边疆也是好事,臣恳请陛下宽宥,若需治罪,臣请一力担之。”
“担,你怎么担,就你一个千牛备身!”李隆基又气又好笑,冷哼一声道:“好了,起来吧。”
韦谅一愣,惊愕的抬头。
“好了,朕说让你起来,起来。”李隆基声音硬了起来。
“是!”韦谅立刻躬身,然后站了起来。
李隆基看着韦谅脸上狼藉的泪水,心不由得微微软了下来:“你们说的没错,左相多年辛劳,即便是有些错事,但瑕不掩瑜,好了,这些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追赠他尚书左丞相,便如此吧。”
“多谢陛下!”韦谅和李林甫神色欣喜的躬身。
“另外。”李隆基的眼神冷冽起来,说道:“姚闳的背后,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去查,彻底的查出来,还有姚弈,卢奂,他们两个牵扯的如何,韦卿,你要彻底的查清楚。”
“臣领旨!”韦谅肃然拱手,然后说道:“臣也打算过会就去见一趟姚闳,好好的问问他,为何要做这样的蠢事!”
“嗯!”李隆基点点头,摆手道:“你们都去吧,右相将这段时间的政务处理妥当。”
“臣领旨!”韦谅和李林甫同时拱手,道:“臣等告退。”
……
离开兴庆殿,走到宫门之外,看着高高的宫墙上蔚蓝的天空,韦谅忍不住的长松了一口气。
李林甫走在宫道一侧,看着韦谅脸上依旧残留的泪水,感慨道:“大郎对左相可真的是尽心啊!”
韦谅顿时反应了过来,转身对着李林甫拱手,道:“阿舅!多谢阿舅刚才搭救!”
“无妨,这本身就是阿舅该做的。”李林甫停下脚步,看着韦谅感慨道:“你和左相相处不过三月,情谊便如此之深,实在难得。”
韦谅用力的点头,说道:“外甥虽然不过检校职方司员外郎,但左相行事,认真诚挚,数次与外甥商量石堡城之事,帮助极大,而左相为人,清正廉洁,为国奋力,外甥……外甥……外甥为他说几句话,实际上不过是极微薄的小事罢了。”
“你啊,还是年纪小。”李林甫叹息的看了韦谅一眼,说道:“不过话说回来,牛仙客那个人,识大体通大局,很不容易,满朝上下再想找出这么一个人已经是很难了。”
“是!”韦谅脸上稍微整理,没有让自己再悲伤的哭出来。
“好了,你去忙吧。”李林甫摆摆手,说道:“这件事情的背后彻查清楚,看看是不是和我……”
李林甫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就是通事舍人卢惟从远处宫门下而来,快步来到了李林甫身侧,举着一个棕色匣子道:“右相。”
李林甫眉头一皱,问道:“这是什么?”
“回右相!”卢惟躬身,说道:“这是门下省刚刚找到了左相遗留下来要呈交陛下的密匣。”
李林甫伸手要接过密匣,但手到中途,他还是停顿了下来,抬头问:“谁送过来的,陈希烈?”
“不,是给事中李怀让让人送过来的。”卢惟微微拱手。
李怀让,出身陇西李氏,但不是宗室,可是皇帝对其信用极深,羽林郎出身,大理正、兵部郎中、给事中,再有几年,便可窥伺黄门侍郎之职。
李林甫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陈希烈!”
韦谅在一旁站着,平静的低头。
陈希烈比牛仙客还要更软,一个给事中便已经压到了他的头上。
但没办法,李怀让的背后是陈玄礼,也不好惹。
尤其如今牛仙客病逝,侍中空缺的时候。
“阿舅,若是没什么事情,外甥便先去忙了,姚闳那里,外甥还要好好处置。”韦谅神色肃然起来。
李林甫摆摆手,说道:“好,你去吧。”
“是!”韦谅拱手,然后转身离开,对于所谓的左相遗物,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李林甫微微松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密匣,他想了想,还是摆手道:“去吧,陛下那里还在等着呢!”
“是!”卢惟拱手,然后转身朝兴庆殿而去。
李林甫迈步朝着远处而去,他的神色轻轻思索。
牛仙客即便是留了什么话,在经过了之前的事情之后,他的作用也会大打折扣,所以牛仙客的遗物,对李林甫而言,不会有半点威胁。
而现在这个时候,真正对李林甫有威胁的人,是李适之。
牛仙客病逝,最有资格接任的是李适之,其次是陈希烈和其他六部尚书,也可能是其他人。
这里面除了李适之外,最有希望的还是陈希烈。
因为陈希烈有他李林甫的全面支持。
但看今日李适之在朝堂上的表现,还有陈希烈如今对门下省的控制,李林甫心中明白,陈希烈很难顶得住李适之。
所以,李适之任左相,兼兵部尚书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不过他一上调,那么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就空了出来。
李林甫眼神眯了起来,随即,他一声冷笑,然后大踏步的朝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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