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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尖利的刹车声像是直接刮在我的骨头上。我猛地蜷缩起来,不是因为车祸的冲击——那辆失控的卡车在最后关头擦着郑锐的车头撞上了隔离带——而是因为声音。太响了。响得超出常理,仿佛全世界的噪音在这一刻被放大了一百倍,蛮横地塞进我的耳膜,钻进我的脑髓。
紧接着,世界又猛地被按下了静音键。
万籁俱寂,只有血液在太阳穴里鼓噪的轰鸣。
然后,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来了。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在大脑皮层上炸开。
冰冷。刺骨的冰冷,带着金属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蛮横地覆盖了车厢内原有的、属于郑锐的淡淡松木香。
眼前的一切——惊魂未定的郑锐、车窗外扭曲的金属、闪烁的警示灯——像劣质信号的电视频道,闪烁了几下,彻底消失。
黑暗降临。
不,不是纯粹的黑暗。是影像,模糊、晃动,如同浸在水里,又带着老式胶片特有的粗粝质感。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塞进劣质玩偶里的灵魂,视角低矮,透过一双不属于我的、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前方。
很冷。呼出的气带着白雾。
这里……不是车厢。是一条狭窄的、望不到头的走廊。墙壁是冰冷的金属,泛着惨白的光。头顶的灯管发出令人心烦的嗡鸣,光线忽明忽灭,每一次闪烁,都让墙壁上那些扭曲的、用稚嫩笔触划出的涂鸦显得更加诡异。
我在跑。
赤着的脚踩在冰凉刺骨的地面上,几乎失去知觉。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抽泣。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不,是攥紧了这个身体。一种即将被吞噬、被彻底抹掉的绝望。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像是捕猎者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还有金属物件拖在地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快一点,再快一点!
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拐过一个弯,前方是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金属门。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具小小的身体,用尽最后力气撞开门,扑了进去,然后反手用瘦弱的肩膀死死顶住门板。
“嗬……嗬……”
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实验室,比走廊更冷。到处都是蒙尘的、形状古怪的仪器,断裂的电线像垂死的蛇一样从天花板耷拉下来。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灰尘、铁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福尔马林气味。
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或者说“他”,看到了角落里的东西。
两个蜷缩在一起的身影。
同样瘦小,同样在瑟瑟发抖。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地板上的灰尘被带起,在微弱的光线中飞舞。
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些。他们紧紧挨着,试图从彼此身上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男孩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女孩则睁着一双极大、却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虚空,仿佛灵魂早已逃离了这具躯壳。
没有语言。
“他”默默地挤了过去,张开细细的胳膊,尽最大可能地搂住了他们两个。
三个孩子,在这个冰冷、肮脏、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角落,缩成一团,用单薄的体温徒劳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寒意。
“他”把脸埋在男孩瘦弱的肩胛骨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骨骼的轮廓和剧烈的颤抖。另一个小小的、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破旧的衣角,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安全了吗?
暂时……安全了吧?
这个念头刚升起——
“砰!”
厚重的金属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令人心脏停跳的声响。
门口,逆着走廊里惨白的光,站着一个高大的、穿着白色制服的身影。看不清脸,只有一个黑暗的、充满压迫感的轮廓。他手里,拎着一根长长的、闪着寒光的金属针管。
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三个抖得更厉害的孩子身上。
绝望。彻骨的绝望。
“不……”
“他”发出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哀求。
那身影迈开了步子,靴子落地,发出沉闷的、敲击在心脏上的声响。
一步,一步,靠近。
冰冷的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移动,像是在挑选不合格的产品。
最终,定格在“他”怀里那个哭泣的男孩身上。
戴着无菌手套的大手伸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像拎起一只小猫崽,将男孩从“他”的怀抱里扯了出去。
“不!放开他!放开他!”
“他”尖叫着,扑上去,用小小的拳头捶打那只手臂,用牙齿去咬那坚硬的布料。
徒劳。
那手臂像是铁铸的,纹丝不动。男孩凄厉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
另一个身影,沉默地走到了那个眼神空洞的女孩面前。
女孩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表情,只是任由那只手抓住了她细瘦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别带走他们!求求你!别带走他们!”
“他”被粗暴地推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仪器棱角上,剧痛让眼前一阵发黑。
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那两个小小的、不断挣扎或异常安静的身影,被那两个高大的、白色的恶魔,拖向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光明。
男孩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着,哭喊着:“哥哥!姐姐!救我——”
女孩始终沉默着,只是被拖出去的那一刻,她回过头。
那双空洞的大眼睛,越过一切,精准地、直勾勾地看向了“他”。
嘴唇轻轻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他”读懂了。
那个口型是——
“活下去。”
……
门,被无情地关上了。
沉重的回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光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脸颊紧贴着肮脏的、布满灰尘的地面,泪水混合着绝望,无声地滑落。
好冷……
好孤独……
弟弟……妹妹……
我们在哪里?
我们……是谁?
……
“林晞!林晞!”
有人在用力拍打我的脸颊,声音焦急,像是从极遥远的水面传来。
眼前的黑暗和冰冷如同潮水般退去,刺眼的阳光、嘈杂的人声、汽车鸣笛声瞬间回归。
我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刚从深水里被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部火烧火燎。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粘腻冰冷。
我还在副驾驶座上。安全带勒得我生疼。
眼前是郑锐放大的脸。他脸色煞白,额角有一小块擦伤,渗着血珠。平日里那双沉稳冷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惧和担忧。他的手还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很大,指节泛白。
“你怎么样?说话!林晞!”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喘息。
那不是梦。
那冰冷的触感,那绝望的恐惧,那被撕裂的痛楚……太过真实。真实到此刻我的牙齿还在打颤,四肢百骸都残留着那种浸入骨髓的寒意。
三个孩子……实验室……被带走的弟弟和妹妹……
那个被带走的男孩……他哭喊着“哥哥”、“姐姐”……
哥哥……姐姐……
我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死死聚焦在郑锐脸上。他的担忧,他的焦急,在此刻的我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来自那片冰冷记忆的诡异滤镜。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那个荒谬的、却又带着宿命般确凿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冲破了所有理智的枷锁,带着那段陌生记忆赋予我的全部急切和恐慌,脱口而出:
“郑锐……我们……我们还有一个弟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车外,警察处理现场的声音、拖车的鸣笛声、围观者的议论声……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郑锐脸上所有的表情——担忧、焦急、后怕——在千分之一秒内,冻结,然后寸寸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最原始的、毫无防备的惊骇。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穿。
那眼神,不再是看我,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幽灵。
抓在我肩膀上的手,像触电般猛地弹开,力道之大,带动他整个身体都向后晃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带着明显恐惧的喘息声,在死寂的车厢里异常清晰。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几秒钟,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然后,我看到了。
在他右侧耳后,发根边缘,那道我早已熟悉、却从未深究过来历的旧疤痕——一道约两厘米长,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的凸起——毫无征兆地,开始渗出鲜红的血珠。
一开始只是一缕细小的血丝,沿着他颈部的皮肤纹理蜿蜒而下。
紧接着,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汇聚成一小股血流,滑过他苍白的皮肤,滴落在他浅灰色的衣领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而他,似乎毫无察觉。
他的全部精神,仍沉浸在那句问话带来的巨大冲击中,只是用那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某种被彻底揭穿后恐慌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锁住我。
血流得更多了。
像一道小小的、凄艳的溪流。
衬着他瞬间失血的脸色,诡谲得令人头皮发麻。
“弟弟……”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
“……你……你说什么?”
这不是否认。
这是一种……被戳破最深层秘密后的本能反应。
我看着他那副见了鬼的样子,看着那不断流血的疤痕,那段强行灌入我脑中的记忆与此情此景疯狂地交织、印证。
冰冷的实验室,三个相依取暖的孩子,被强行带走的弟弟和妹妹……
“他”怀抱里的那个哭泣的男孩……
郑锐耳后这反常流血的疤痕……
还有他此刻巨大到近乎失控的反应……
碎片,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惊的方式拼凑。
冰冷的战栗再次沿着我的脊椎爬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能力失控的代价,竟然是这个吗?
窥见……真相?
我的目光,从他流血的耳后,缓缓移回到他惊骇失色的脸上,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重复了一遍,这次,带上了那个记忆赋予我的、特定的称谓:
“那个总爱哭的……小男孩。”
“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
“哥哥?”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郑锐紧绷的神经上。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向后重重靠在了驾驶座的椅背上,脸色死灰。
耳后的血,还在流。
蜿蜒而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在此刻,因为这个被遗忘的“弟弟”,重新崩裂,泣血。
车厢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沉重的呼吸声。
车窗外,阳光炽烈,人间喧嚣。
而我们,仿佛被隔绝在一个由冰冷记忆和淋漓鲜血构筑出的秘密囚笼里。
一个关于“弟弟”的,染血的真相,刚刚,被强行撕开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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