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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念咽下嘴里的馄饨,将汤匙轻搁在碗沿,清脆的碰撞声在安静的账房里格外分明。“你是想问,我为何把那些故事的全本就这么送出去?”
浅醉攥着袖口流苏的指尖紧了紧,头垂得更低,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蚊蚋。
“阿福白天问您时,我就在旁边听着……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您花了那么多心思翻译、校订,怎么甘心平白送出去?”
她顿了顿,忽然抬头,带着几分试探:
“是……是因为流芝成婚时的那些流言吗?婴宁跟我说,您或许早就在布局,没那么简单……”
时念望着她眼底的困惑与认真,忽然笑了。
她眼角细碎的纹路在暖黄灯影里舒展,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些柔和。
“能往这层想,已经很好了。”
“不是我想的。”
浅醉耳尖瞬间泛红,诚实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流苏穗子。
“是婴宁提醒我的,她说那些流言来得太巧,分明是有人故意挑事,您没揪出背后的人,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那丫头倒是心思细。”
时念笑着将案上的杏仁酥推过去,瓷碟蹭过桌面发出轻响。
“用些?”
浅醉捏起一块酥饼,指尖触到薄脆的酥皮。
流芝成婚,时念站在温府门口,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
那时她只当是念姐为流芝撑腰,如今再想,那双眼眸里藏着的,分明还有未说出口的算计。
“流芝的事,我起初也以为是太子做的。”
时念望向窗外,月光正顺着窗棂漫进来,在地板上铺成一层薄霜,连空气都透着凉。
“毕竟宁家倒台后,东宫一直憋着股劲想报复,我们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她伸手拿起案上摊开的《蓝星诗词集》,语气慢了些:
“直到除夕宫宴上见到付兴博,我才想明白。”
“是那位太子少傅?”
浅醉的睫毛颤了颤,捏着酥饼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对付兴博的记忆很深,宴上总端着副清高架子,看怡红院众人的眼神带着股说不出的轻蔑。
“那日他刁难晚晴唱曲是假,借着戏文敲打怡红院才是真。”
时念的声音沉了几分,指尖在书页上顿住。
“你没瞧见他看《众志成城》时的眼神,那不是对戏文的不满,是对我,对怡红院。”
她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点嘲弄。
“先前我把目光都放在明面上的对手,盯着太子,防着花月楼,倒忘了那些藏在文脉背后的人。”
“您是说……那些文学世家?”
浅醉抬头,手里的杏仁酥酥皮碎屑落在水绿色裙摆上,格外显眼。
“付兴博是渠南付家的人,我听人说,他们家藏的孤本比盛京书院还多,连朝廷修书都要向他们借……”
“不止是付家。”
时念屈起手指,轻轻敲着案面,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清晰。
“宁家、钱家还有孙家这些靠着祖辈藏书垄断南齐文脉的世家,哪一个不是把文化当成世家私有的特权?”
“咱们这诗选两文钱一页,寒门学子省一省就能买一本。”
“可他们书房里那些孤本,寻常人连摸都摸不到,咱们把书印得贱,把故事送得广,你说,他们那些千金难买的孤本,还能价值几何?”
浅醉这才彻底恍然。
“所以他们恨您,不是因为咱们是梁王的人,而是因为您断了他们的……”
“没错,他们认为我的举动是在动摇世家的根基。”
时念的目光越过窗棂,落在远处亮着红灯笼的戏台。
“世家之所以能称世家,就是因为他们握着别人没有的东西。”
知识、人脉、话语权。
“寒门子弟想读书,得求他们,朝廷想修史,得靠他们,就连寻常百姓想听个前朝故事,都得看他们的脸色。”
“可咱们把《蓝星诗词集》印得满南齐都是,等于把他们攥在手里的特权掰碎了,撒给了所有人。”
这是刨了他们的根。
浅醉想起流芝成婚时的流言,那些骂怡红院“青楼传书,污了文脉”的话,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所以流芝的婚事,只是他们找的由头?”
“他们是想借青楼出身的污名,把怡红院的名声搞臭,让大家觉得,咱们传播的书也像青楼一样低贱?”
“正是。”
时念拿起汤匙,舀起碗里最后一个馄饨,热气袅袅升起,在她眼前缠成薄纱。
“他们怕的不是流芝,是怡红院越来越大的影响,怕咱们把书送得更广,怕咱们把文脉从他们手里抢过来。”
“那您送那些书……”
浅醉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点明悟。
“是告诉那些世家,我时念不怕。”
时念的声音陡然清亮,像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响。
“他们越怕咱们传播,咱们就越要送,送到盛京的每个书肆,送到南齐的每个角落。”
“不仅送书,还要让更多人看到咱们的戏,听到书里的故事。”
她拿起案上的印本,指尖拂过金粉写就的书名。
“何况,这些书会说话。”
浅醉愣了愣:“书怎么会说话?”
时念将书摊开,翻到“桃园结义”那一页。
“拿到全本的书生们,会不会对着桃园三结义议论忠勇?会不会对着舌战群儒琢磨谋略?”
“而这些议论会传到世家耳朵里,他们越是想捂,越是想禁,这些故事就传得越广。”
“这火苗啊,他们灭不了。”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夜风卷着巷口残留的桂花香涌进来,吹得账册纸页哗哗作响,也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我还在等一个人。”
“等谁?”
“王尤劲。”
时念望着巷尾书肆的方向,那里还亮着一盏灯笼,像黑夜里的星。
“他傍晚派人来传话,说今日,有个人一口气买了十套《蓝星诗词集》。”
“是……是世家的人?”
“八九不离十。”
时念笑了,眼底却没什么暖意,反倒像结了层薄冰。
她转身走回案前,“等他们真动手,咱们就把证据递到言中丞手里。”
“你说,言大人要是知道,这些号称守护文脉的世家,为了垄断书籍,连普通工匠都要威胁、打压,会怎么参他们?”
浅醉这才彻底明白。
那些看似平白送出的书,哪里是赔本赚吆喝,分明是时念撒下的网;
那些看似无意提起的流言,也不是被动应对,全是引蛇出洞的饵。
她想起时念常说的“营销是心理战”,此刻才懂,这话用在此时,竟也这般厉害。
“那太子呢?”
浅醉又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他就看着世家对付咱们,不插手吗?”
“他?他巴不得坐收渔利。”
时念端起馄饨碗,将剩下的汤一饮而尽,碗底碰撞桌面的声音带着点冷意。
“若是世家斗倒了咱们,东宫能顺势收回梁王借怡红院扩大的影响;”
“若是咱们斗倒了世家,他又能借着整顿学风的由头,敲打那些不肯站队东宫的世家。”
她放下空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可惜啊,他算漏了一样,在那些世家眼里,他这个太子,和咱们怡红院没区别,都是抢他们利益的人。”
“真到了关键时候,世家宁愿两败俱伤,也不会让他得偿所愿。”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透过窗棂照在戏台的红绸上,泛着一层冷幽幽的光。
浅醉望着时念的侧脸,忽然觉得她的心思,比《三国》里的诸葛亮还深。
那些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都藏着步步为营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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