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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抬头时,手不自觉摸向柜台下的木杖。南岸夜里不太平,孤身女子上门总让人多几分警惕。
“还有客房吗?”
“满了。”老板娘往院里瞟了眼,怡红院的姑娘们刚用完晚膳。
“楼上楼下都被那边的贵人包了,你去对街的顺安客栈问问吧,那边或许有空房。”
女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垮,兜帽下的目光黏在客栈门口的红灯笼上。
暖黄的光透过纱纸渗出来,像极了祥福园未拆的荷叶布景,曾照亮她无数个练戏的夜晚。
她指尖攥紧兜帽绳,刚要转身,院里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撞碎了她眼底的失落。
“老板娘,这位姑娘是来寻我的。”
时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回廊下,正看着他们。
老板娘愣了愣,见时念轻轻点头,忙堆起笑改口:
“有有有!楼上还留着间朝南的空房,通风亮堂!”
女子抬头,兜帽滑落下来,露出张沾着泥点的脸。
正是从张府路上逃回来的素心。
她望着时念,眼里的光比门口的灯笼还亮,却又裹着几分怯意。
她的嘴唇动了好几次,话到嘴边竟卡了壳,只发出细碎的颤音。
“进来吧。”
时念侧身让她进门,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
“吴婶,煮碗姜汤送来,多加些红糖。”
隔壁房间里传出一道应好声,旋即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响。
素心跟着她往里走。
穿过荷叶布景时,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叶片,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上午不肯帮我,现在又肯让我进来?”
时念回头,声音平淡无波:“我现在依旧没打算帮你。”
她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残月,月光透过荷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
“只是你既然敢跑来找我,想必是有话要同我说。”
素心站在原地没动,可心里那股紧绷的劲却松了些。
不多时,吴婶端着姜汤进来。
瓷碗里冒着热气,甜香混着生姜的辛辣漫开来。
像极了她娘在世时,每到降温就端来的那碗暖身汤。
而此刻的张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张万利捏着李庚生送来的绸缎,肥肉堆起的脸上满是得意,笑得腮帮子乱颤。
“知道错了就好,早这么识相,哪用费这么多事?”
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痰渍落在青砖上。
“明日让那小贱人去码头的盐仓,给我的兄弟们唱曲儿赔罪!”
“要是唱得不好,或是敢耍脾气——”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狠厉,“就把她锁在盐仓里,让兄弟们好好教她怎么做人!”
客栈房间的烛火摇摇晃晃,将时念和素心的影子投在青布荷叶布景上,像幅被风掀起的水墨画。
时念往香炉里添了块茉莉香饼,淡香慢悠悠飘起来。
混着窗外钻进来的海腥味,却没驱散素心眉宇间的局促。
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
膝盖在裙摆下轻轻发颤,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时老板,”
素心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几分艰涩。
“上午……上午是我不对,算计了您。”
时念正低头翻看张账房送来的南岸商户名册。
闻言抬眼,烛火在她瞳孔里跳动,映得眼底一片清明。
“哦?”
“是我故意打碎茶盏,故意让张万利闹起来的。”
素心的声音低得像蚊蚋,却字字清晰,每个字都像在喉咙里滚了一遍,带着歉意。
“师父说,您在盛京敢跟太子、跟世家叫板,定不会坐视张万利欺负人……”
“我们以为……”
她抬起头时,眼里的愧色比烛泪还浓,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时念合上册子,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着。
她没提“算计”的对错,反而忽然问:
“你们怎么认出我的?”
素心的耳尖微微发红,声音轻了些:
“南岸早就传开了,说盛京怡红院的时老板带了人来游玩。”
“上个月有个跑船的大哥从盛京来,说您排的《梁祝》让盛京的小姐们都学着女扮男装去书院听课。”
“说您帮戏子脱了贱籍,还能带着怡红院的姑娘们进宫给太后唱戏……”
这些话像串散落的珠子,被她一颗颗捡起来,拼凑出时念在南岸底层百姓心中的模样。
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是个踩着规矩走、握着乾坤转的奇女子,是能给苦命人带来点希望的人。
时念忽然笑了,指甲在纸页上留下道浅痕。
“原来我在你们眼里,是这般神通广大。”
“不是神通广大,是……是敢想别人不敢想的,做别人不敢做的。”
烛火忽然闪动,蜡油顺着流下,映得素心身上的灰布袍子更显突兀。
时念的目光在那里顿了顿,没再追问算计的事,只是换了个话题:
“说说祥福园吧,张万利到底为什么盯着你们不放?”
素心的手指在指腹掐出印子,这才开口:
“张万利不是真瞧上了我,是想吞了祥福园。”
她望着窗外漆黑的海面,声音里裹着海雾般的凉意。
“这园子是我太师父传下来的,到师父手里已经快一百年了。”
“太师父临终前抓着师父的手说,园在人在,园亡人亡。”
“师父把这话刻在了后台的木柱上,我们每次登台前都要去看一眼,记着要护住这园子。”
时念想起祥福园那斑驳的朱漆大门,想起戏台前磨得发亮的青石板。
原来他们是守着祖业、护着戏园的印记。
“五日前,张万利带着管家来了祥福园。”
素心的喉头动了动,声音更低了。
“他说给五百两银子,让师父带着我们这些人走,他要拆了祥福园。”
“师父把银子推了回去,说除非他死了,否则别想动祥福园一块砖。”
之后的事,时念大概能猜到。
张万利的盐仓就建在码头边,祥福园恰好挡了他扩建盐仓、囤放私盐的路。
寻常商户或许早就卖了园子保命,可李庚生抱着“戏园比命金贵”的念头,硬生生扛到现在。
直到张万利没了耐心,把主意打到了素心身上。
时念叹了口气。
林海生曾跟她说过,他年轻时认识一位老班主,也是“戏比天大”。
当年为了保住戏班的孤本,把自己锁在着火的戏楼里不肯走,最后连人带本都烧成了灰。
后来林海生在怡红院待久了,才慢慢松了口,说“戏重要,人更重要”。
“园在人在,园亡人亡。”
时念重复着这句话,目光落在素心苍白的脸上。
“可若是人没了,留着空荡荡的园子给谁看?”
“你们太师父要你们护园子,是想让戏园传下去,而不是让你们拿命去填。”
素心抬头,眼里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一直以为师父说的“护园”就是死扛,可此刻听时念一说,才忽然明白。
根要扎在活土上才会发芽,园子要有人守着才叫戏园。
若是人没了,再结实的园子也只是堆破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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