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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的官兵捏着银子在掌心反复掂了掂。那沉甸甸的触感让他眉梢眼角堆起笑意,先前横眉竖目的凶相逐渐褪去,连嗓门都软了三分。
他甚至没正经扫一眼阿福递来的通关文牒,只随意捏着纸角晃了晃,就挥着手里的长枪往旁一让。
“进去吧进去吧,别堵着城门碍眼!”
城门轴“嘎吱——”一声发出干涩的响。
厚重的木门被两个小兵合力拉开,露出身后铺得平整的青石板街道。
时念掀帘下车时,眼角余光恰好瞥见那领头的人飞快地将银子揣进内衫,指尖还在衣襟上按了按。
她脚步没停,心里却警铃暗响。
城楼上的瞭望哨正低头盯着他们,手里的弓箭虽未拉开,箭尖却对着马车的方向。
阿福眼尖,早看出时念的顾虑,忙凑到那官兵身边,赔着笑打圆场。
“官爷放心,我们就是来青州收些本地特产,做些小生意,住个三五日就走,定不麻烦官府查问。”
说着,他又从钱袋里摸出两串铜钱,往旁边两个守城门的小兵手里各塞了一串。
“一点小心意,官爷们买壶茶喝,解解乏。”
小兵们捏着沉甸甸的铜钱,眉开眼笑地接了,连带着检查行李都松了劲。
原本要翻查的马车车厢,只掀开帘子扫了一眼;
伙计们背着的包袱,更是连碰都没碰,挥挥手就放行了。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清脆声响,像在敲打着青州城沉闷的空气。
可越往城里走,时念心里的疑惑越重。
这青州城的繁华,竟裹着层说不出的滞涩。
沿街的铺子虽都开着门,掌柜们却都蔫头耷脑地坐在柜台后,眼神放空,不像在做生意,倒像在熬日子。
绸缎庄的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手里还攥着没理完的丝线;
当铺的幌子歪歪斜斜地挂着,布边磨得起了毛;
连最该热闹的酒肆,也只坐了两桌客人,透着股强撑的热闹。
“找家客栈落脚。”
时念掀开车帘吩咐,目光快速扫过街边的幌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迎客来”三个字上。
这客栈看着不起眼,门脸窄窄的,只够两人并排走,门板却擦得锃亮,连木纹里的灰都被抠干净了;
檐下还摆着两盆修剪整齐的冬青,叶片绿油油的,透着股不掺和世事的清净。
阿福机灵,先一步跳下车去交涉。
客栈掌柜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正蹲在门口择青菜。
见来了客人,他慌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土。
“客官是住店?”
“要十间上房,越干净越好,有院子更好。”
阿福递过一锭碎银,指尖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语气里带着点暗示。
“最好……能清静些,我们一行人赶路累了,想好好歇几天。”
那老头眼睛一亮,捏着碎银在指尖蹭了蹭。
这碎银的成色足,够寻常客人住半个月了。
他忙引着众人往后院走。
“有有有!刚收拾出来的新房间,窗明几净,后窗对着菜园,保证没人来打扰!”
众人刚安顿好,时念只给了阿福一个眼神。
阿福会意当即端着盘核桃酥,嬉皮笑脸地凑到掌柜身边,蹲在门口帮着择菜。
“掌柜的,您这店可真干净,比我们在南岸住的客栈还舒坦。”
阿福往掌柜手里塞了块核桃酥,自己也剥了一块塞进嘴里,嚼得香脆。
老头被哄得眉开眼笑,接过核桃酥就往嘴里塞。
“客官是从南岸来?听说南岸的盐价贵得吓人,是不是真的?”
“可不是嘛!”
阿福叹了口气,话锋却悄悄转了。
“说起来,我们刚进城时,见城门口堵着不少人,有老有小的,冻得直哆嗦。”
“这是咋了?青州城里出啥事了?”
老头捏着菜叶子的手顿了顿,往左右看了看,见街上没什么人,才凑到阿福耳边压低声音。
“客官是外乡人,有所不知啊……这事儿,说起来就揪心。”
等时念在自己房间里沏好茶,茶盏刚端到嘴边,阿福就掀帘进来了。
他脸上的笑意早没了踪影,只剩下一脸凝重。
“念姐。”
阿福的声音有些发哑,刚要开口,时念已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推到他面前。
阿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烫得他咳嗽了两声,才像是压下了心里的惊悸。
他抹了把嘴,反手关上门,这才沉声道:
“念姐,那掌柜的说,城门口的事,比咱们想的还糟,不是简单的敛财,是出了人命的。”
时念没接话,只是往他杯里又添了些热水,目光落在他攥紧茶杯的手上。
“半个月前,那村子是真被山匪屠了。”
“那村子不大,百多口人,一个没剩。”
“据说第二天官府派人去收尸时,村里的井都被血染红了,连井口的石头缝里都渗着血,挑水的木桶一放进去,提上来全是红的……”
他顿了顿,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下胃里的不适。
“更邪门的是,那山匪抢了粮食和钱财,没往深山里跑,反倒放了把火,把整个村子烧得干干净净。”
“风一吹,那灰烬飘了半个青州城。”
“老百姓都吓破了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连夜往城里跑,就想躲个平安。”
时念的指尖在茶杯沿上轻轻划着,冰凉的瓷面让她保持着清醒,她抬眼问:
“知府一开始没拦着?按之前的说法,他还搭了粥棚?”
“没拦。”
阿福摇了摇头,声音里多了些复杂。
“听掌柜的说,起初知府还让人在城门口搭了粥棚,每天两顿粥,说是官民共渡难关。”
“可架不住人多啊。”
“附近五个村子,差不多上千号人都往城里挤,城里的存粮就那么点,粥棚只撑了三天,就见了底。”
真正的祸事,是从百姓乞讨开始的。
“那些进了城的百姓,大多是种地的农户,除了会种地,啥手艺都没有,自然找不到活计。”
“坐吃山空没几天,就只能上街乞讨。”
阿福的声音里带着点涩。
“一开始城里人还好心,见了老人孩子,你给个窝头,他给件旧衣。”
“可日子久了,谁家也不是开粮仓的,自家的粮食都够戗,慢慢就没人愿意给了。”
“有的人家见了乞丐,直接关门闭户,连窗都不敢开。”
矛盾的爆发点,在六天前。
“城南有户姓赵的人家,是开布庄的,赵掌柜心肠软。”
“他见一个老乞丐冻得快不行了,缩在布庄门口发抖,就天天让后厨给送些热汤,偶尔还给两个窝头。”
阿福的声音忽然发颤,握着茶杯的手都在抖。
“可后来赵家人发现,那老乞丐不仅自己来,还带了十几个乞丐天天堵在布庄门口。”
“不给东西就不走,布庄的生意都没法做了。”
“那赵掌柜没法子,只能不再施舍,还让伙计把人劝走。”
他深吸一口气,“结果呢……那群乞丐不知从哪摸来的耗子药。”
“他们趁着半夜没人,偷偷把耗子药全倒进了赵家的井里。”
“赵家一家七口,连刚满月的娃娃,第二天早上喝了井水全被毒死了。”
阿福的拳头砸在桌上,茶杯里的水溅出大半。
“等街坊邻居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嘴角还挂着黑沫子,那赵夫人怀里还抱着那娃娃,手都没松开。”
“那老乞丐被抓的时候还在笑,说他冻饿的时候没人管,现在他们也别想好好活!”
时念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想起在南岸盐仓见过的张万利,想起在盛京对付过的付兴博。
那些人的恶是明晃晃的,带着算计和贪婪,是为了钱和权。
可这老乞丐的恶,却像从泥里长出来的毒藤,是绝望逼出来的。
带着股同归于尽的狠,连自己都要拖进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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