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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院的晨雾总带着股淡淡的墨香。浅醉坐在靠窗的梨花木桌前,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却没打乱她算盘珠子的节奏。
案头堆着三摞账册,最左是各州府书坊的赠书明细,中间是文盛之会剩余物料清单,最右那本摊开的,正记着今日戏台的道具损耗。
用红笔圈出的“海产模型船帆磨损”,是昨夜排演时被风刮破的,得让阿福找伙计补缀。
“浅醉,泉州分会的对账函到了。”
晚晴抱着卷宗走进来,见她算得专注,把函件轻轻放在桌角。
“周掌柜说上个月的《蓝星故事集》销量比预估多了两成,问要不要追加印刷。”
浅醉头也没抬,算盘打得更快:
“让张珂源调库存,先补泉州三成,剩下的按季度配额发。”
“对了,核对下西疆商队的驼毛账,苏木说有两匹受潮,得扣尾款。”
她的声音比当年唱戏时沉了些,带着常年处理事务的干练,唯有尾音还留着几分戏腔的软。
晚晴应着退出去,浅醉揉了揉眉心,翻开另一本账册。
这几年她很少登台了,因为时念把统筹各州府分会、核对账目的事交给了她。
偶尔路过戏台,听素心她们排新的话剧和戏曲,会想起自己当年也是那样,穿着戏服唱曲排戏。
但那些曾经,如今看来都恍如隔世。
“浅醉姐!不好了!”
小溪慌乱的声音从回廊传来:
“凝霜姐突然晕了,王大夫说风寒加重,今儿的曲子怕是唱不了了!”
浅醉心里咯噔一下。
自从玲珑沉碧他们几个组团之后,已经鲜少再接触戏曲,而凝霜的那些徒弟……
要么身段不合适,要么记不全新编的词。
她合上册账起身:“我去看看。”
后台正乱着,素心抱着琵琶急得打转,见浅醉进来,眼睛一亮:
“浅醉姐,只有你熟这段!当年排《泉州雪》时,你替过凝霜的词!”
浅醉看着戏服架上那套水红戏服,领口绣的浪花磨得发浅,是她去年客串时穿的。
何大夫刚给凝霜诊完脉,摇头道:“得静养,若是硬要唱只怕是撑不住。”
“我来。”
浅醉拿起戏服,指尖触到冰凉的缎面,“把词曲牌拿来,我顺一遍。”
她对着镜子系腰带时,镜中映出的人影让她恍惚。
鬓角别着的珍珠钗还是当年时念送的脱籍贺礼,只是如今不插珠花,换了支素银簪,倒衬得脖颈更挺。
伙计递来水牌,上面写着“第三场”,词是她亲手填的。
锣鼓声起时,浅醉站在侧幕,听见台下满座的喧然。
这几年她总在后台看别人演,此刻踩着台步走出,竟有几分生疏的颤。
但当开口唱“潮打船板碎,鱼贱泪成行”时,台下的静让她定了神。
这词里的苦,她比谁都懂。
唱到中段时,她眼角余光扫过前排,猛地顿了半拍。
第三排中间,穿锦袍的男人正盯着她,手里的茶盏悬在半空,眼神里的震惊像要烧穿戏台。
是钱益中。
那双眼睛,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忘掉。
当年的山盟海誓,后来又抛弃,她一刻也没有忘。
后来时念告诉她,若说忘不掉,那就不忘了,留着当做自己的养料。
她应下了。
她在怡红院最苦的那段日子,夜夜梦见这双眼,醒来只剩刺骨的冷。
浅醉握紧水袖,指甲掐进掌心,唱得却更稳了。
尾音落时,台下掌声雷动,她谢幕时没再看那个方向,快步退回后台。
卸妆的帕子刚碰到脸,就听见外间吵嚷。
伙计的声音带着怒:“公子,你不能进去!”
“我找胡怜!”
钱益中的声音穿过屏风,“她明明就是胡怜!”
浅醉摘下发簪,黑发散在肩头。
她换了常穿的月白旗袍,走出屏风时,钱益中果然堵在门口,锦袍上的玉佩晃得刺眼。
“怜儿,我就知道是你!”
他上前想抓她的手,被浅醉侧身躲开。
“你怎么会在这儿?跟我走,我在盛京立足了,能给你……”
“公子认错人了。”
浅醉的声音平得像水,“我叫浅醉,是这怡红院的管事。”
“不可能!”
钱益中急得拔高声,“你左眉尾那颗痣……”
浅醉摸了摸眉尾,那里确实有颗小痣。
她冷笑道:“天下相似的人多了,公子怕是认错了。”
“我没认错!”
钱益中还要纠缠,忽然后颈一凉,转头见个铁塔似的汉子站在身后。
青色的褂子裹着壮硕的身板,正是负责戏台安保的大力。
“这位客人,后台非工作人员禁入。”
大力的声音像碾过碎石,手按在腰间的短棍上。
钱益中色厉内荏:“我是她旧识……”
“旧识?”
大力突然把浅醉往怀里一搂,眉头拧成疙瘩,不爽地瞪着钱益中。
“娘子,为夫怎么从没听说过你有这么个故交?”
浅醉被他圈在臂弯,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的木屑味,瞬间反应过来。
她抬手抚上大力的胳膊,柔声道:
“就是以前跟你说的那个前夫,当年卷了我攒的银钗跑了的。”
大力拳头“咔”地响了声,脸上却堆着笑:
“哦——原来就是那个瞎了眼的!那没事儿了。”
他把浅醉搂得更紧,“娘子,咱不理他,回家算账去。”
钱益中脸色涨成猪肝色。
他这次来盛京,是靠本家的关系谋了个闲职,听说怡红院势大,想找机会攀附。
但见台上的浅醉像胡怜,本想哄回来做个助力,没料想她成了怡红院的管事,还有个这么能打的“丈夫”。
他嗫嚅着说不出话,见大力的拳头又硬了硬,灰溜溜转身就走,连随从都忘了叫。
大力松开手,挠着头红了脸:“浅醉姐,冒犯了。”
浅醉笑着摇头:“谢了,不然还得费口舌。”
正说着,林海生拄着拐杖晃进来,看见两人站得近,突然咋呼:
“丫头,你跟大力好上了?什么时候办喜酒?我这半个爹还不知道呢!”
浅醉脸一热:“师父,您别听旁人瞎传……”
“我都听见了!”
林海生梗着脖子,“当年你说要找个能打的,大力这不正好?我要抱徒孙!”
大力急得摆手:“林老先生,我……”
“好了师父。”
浅醉扶他坐下,把刚才的事解释清楚,“就是演了场戏。”
林海生听完蔫了,嘟囔着“白高兴了”。
好在不一会儿就被伙计哄去看新做的模型,只是临走时还回头叮嘱:
“有合适的可得告诉我,我给你掌眼。”
浅醉送走他,对大力道:“又麻烦你了。”
“应该的。”
大力笑得憨,“浅醉姐客气了,这点小事儿不算啥。”
回到办公室时,夕阳正斜斜照在账册上。
浅醉翻开未算完的西疆账目,算盘珠子噼啪响,心里却静不下来。
钱益中的出现像颗石子,搅乱了她以为早已沉淀的池。
她想起刚到怡红院时,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恨钱益中的欺骗与背叛;
后来时念的改变让她的日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案头的《怡红院大事记》翻到“浅醉任统筹”那页,旁边贴着她去年写的批注:
“账目清,则心安。”
她拿起笔,在今日的账册末尾补了句:“戏台偶返,心已归处。”
窗外传来孩童的笑,是陆襄带着时民安认模型。
浅醉望着那片喧闹,忽然笑了。
成婚?
她现在的日子,有账本的清晰,有伙伴的默契,有怡红院的暖。
早已比当年梦里的“风光”,踏实多了。
她低头拨响算盘,清脆的声响里,仿佛还能听见戏台的余韵。
只是这一次,不再带着苦,只剩走过风雨后的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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