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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院的灶房烟囱又冒起了烟,只是这次掌勺的不是吴婶。小柳系着吴婶传下来的粗布围裙,正跟着食谱本熬酸梅汤。
铜锅里的乌梅翻滚着,酸甜气漫过回廊时,吴婶正坐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手里捏着块没绣完的虎头鞋面料。
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布面上,把那点未绣完的金线照得发亮。
本该是给时民安和陆襄做的礼物,却被院里的事耽搁了大半个月。
“吴婶,酸梅汤熬好了!您尝尝?”
小柳端着碗跑过来,鼻尖沾着点糖霜,像只沾了蜜的小蝴蝶。
吴婶接过碗,吹了吹才抿了一口,酸意混着回甘漫开,和她当年熬的滋味分毫不差。
她笑着点头:“好,好,比我年轻时熬得还好喝。”
小柳脸红了,挠着头说:“都是按您的方子来的,放了三颗冰糖,没多放。”
吴婶望着灶房方向,那里现在有三个伙计轮流掌勺。
小柳管甜汤,老马负责正餐,还有个新来的丫头专管点心。
自怡红院的人越来越多,她这个“灶房元老”就渐渐退到了二线。
每日只在孩子们午睡后过来转转,看看火候,提点两句。
“阿婆,弟弟醒了!”
陆襄的声音从回廊那头传来,小姑娘穿着水红小袄,辫子上的绸带晃悠悠的,身后跟着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影。
时民安刚学会走路,穿着吴婶做的虎头鞋,正跌跌撞撞往槐树下跑,嘴里咿咿呀呀喊着“阿、阿婆”。
吴婶连忙放下针线迎上去,一把将扑过来的小团子抱在怀里,虎鞋上的绒毛蹭着掌心,暖乎乎的。
“慢点跑,摔着咋办?”
她捏了捏时民安肉嘟嘟的脸颊,小家伙咯咯笑着,伸手去抓她衣襟上别着的顶针。
陆襄凑过来,献宝似的举起张画:
“阿婆你看,我画的你!在灶台前熬汤呢!”
纸上的吴婶系着围裙,灶台上冒着热气,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阿婆的汤最好喝”。
吴婶接过画,眼眶忽然有点热。
“走,阿婆给你们做小麻花去。”
她抱着时民安往灶房走,陆襄蹦蹦跳跳跟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浅醉姨姨排新戏了,里面有个厨娘,我觉得跟阿婆你一模一样!”
吴婶笑了,脚步却慢了些。
其实她心里头,总有点空落落的。
就像前阵子林老来,他们两人坐在槐树下说话。
林老叹着气说“姑娘们都不成家,我这做爹的心里急”,她当时还劝“孩子们有自己的活法”。
可夜深人静时摸着冰冷的灶台,她也会想:
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没用了?
掌勺的老马见她进来,连忙打招呼:
“吴婶来了?今儿的发面正好,您要不要试试新方子?”
吴婶摇摇头,把时民安放在铺着棉垫的高凳上,又给陆襄搬了个小板凳:
“不了,你们忙,我给孩子们做点小麻花就行。”
她从面缸里舀了两碗面,指尖触到熟悉的面粉质感,心里那点空落忽然淡了些。
时民安在高凳上抓着面团玩,弄得满脸都是白。
陆襄趴在旁边,用小擀面杖帮着擀皮。
吴婶看着这俩小的,忽然想起姑娘们刚到怡红院时的模样。
她们那时都“喜欢”低着头,那怯生生的模样看得人鼻头酸酸的。
出于同理心,她总会给姑娘们熬上一碗汤,随后装作没有看见他们砸进汤碗里的眼泪。
都不过是可怜人罢了。
“吴婶,素心姨姨说要教我弹琵琶呢!”
陆襄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等我学会了,就编段《灶房谣》,唱您做饼的样子!”
吴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出声:
“那可得好好学,别辜负你素心姨姨的心意。”
小麻花的香气漫开时,浅醉正好从戏台那边过来。
“吴婶,你在灶房?”
她凑过来闻了闻,眼里满是怀念,“还是您做的香,小柳做的总少点啥。”
“哪儿是少了什么,分明是你们嘴巴挑。”
吴婶笑着递过刚出锅的小麻花,“你们排练辛苦,多吃点。”
浅醉接过小麻花,忽然道:
“吴婶,前儿我去青州分会,那边的姑娘说,您当年教她们做的腌菜方子,现在还在用呢,还夸您的方子做出来比肉还下饭。”
吴婶愣了愣,心里那点空落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想起素心刚来时怕生,总躲在灶房帮忙烧火,听她讲老家的事;
想起暖夏怀孕时孕吐,她变着法子做汤,还握着她的手说“吴婶您就像我的娘亲一样”;
想起阿福第一次领工钱,红着脸把银子塞给她,说:
“吴婶您帮我存着,以后给我娶媳妇用,我手大,三两天就没了。”
原来她做的不只是饭,是给这些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一个能惦记的滋味,一个能想起的家。
“对了吴婶,”
浅醉咽下嘴里的小麻花:
“晚晴她们在民生讲堂开了个女子手艺班,教姑娘们做点心、绣东西,您有空去看看?”
“好多人说想跟您学那道桂花糯米藕呢。”
吴婶心里一动,刚要说话,就见时民安从高凳上滑下来。
他摇摇晃晃扑向浅醉,嘴里喊着“醉、醉”,小手抓着她的旗袍不放。
浅醉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口:
“哎哟,我们安安又长胖了!再大些姨姨就抱不动你了……”
陆襄也跑过去,举着刚画的画:“浅醉姨姨你看,我画的吴婶!”
阳光透过灶房的窗棂,落在三个身影上。
把小麻花的香气、孩子的笑声、姑娘的说话声都揉成一团暖。
吴婶看着这场景,忽然觉得,自己退到二线也挺好。
灶台有人掌勺,姑娘们有自己的营生,孩子们在院里长大。
她守着这方小院,教陆襄绣虎头鞋,给民安做辅食,偶尔去手艺班露两手,不也挺好?
就像时念说的:“安稳不是非得守着一个地方,是看着身边的人都过得开心。”
傍晚时分,吴婶牵着陆襄,抱着时民安往暖夏的院子走。
路过戏台时,正撞见素心带着姑娘们排戏,弦乐声里,她听见一句唱词:
“灶房烟火暖,小院岁月长。”
陆襄仰着头问:“阿婆,这是唱你的吗?”
吴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说话。
但她心里清楚,是啊,这唱的就是她呢。
她的灶台或许不再需要她掌勺。
但怡红院的烟火气,早已经刻进了她的日子里,刻进了这些孩子的笑声里,这就够了。
至于空落落的那点心思……
早被时民安抓着她头发的小手、陆襄递来的半块芝麻糖、还有远处传来的那句“吴婶的汤最好喝”,填得满满当当了。
夜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吴婶低头看了看怀里睡熟的时民安,又看了看身边蹦蹦跳跳的陆襄,脚步踏实得很。
她的小院,还热闹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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