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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至沪上,贝贝在绣坊受尽排挤。一次送货途中,她无意间听见两位贵妇谈论十五年前莫家变故。
其中一人低声感慨:“莫家那对双生花,若还在世,也该有贝贝这般年纪了吧……”
贝贝心中剧震,手中绣品险些落地。
而她不知,此刻贫民窟里,莹莹正对着母亲咳出的血迹,决定明日去齐家求助——
那个她一直刻意回避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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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的沪上,天气已经黏腻起来,潮湿的南风卷着黄浦江的咸腥气,扑进七拐八弯的弄堂,也扑进“彩云绣坊”临街的工间里。空气里浮动着丝线的光泽、浆糊的微酸,以及十几个绣娘身上淡淡的汗意。
阿贝,或者该叫她贝贝,正坐在靠窗最末的一个位置上,低着头,针尖在薄如蝉翼的软缎上飞快起落。她绣的是一方帕子上的缠枝莲,花样不算新奇,贵在线条流畅,配色清雅,尤其是花瓣边缘那极细微的由深至浅的晕色,被她用独创的“破捻针法”处理得不着痕迹,仿佛真带着晨露的鲜活气儿。
“哟,阿贝姑娘这手活儿,真是没得挑,”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刻意拉长的调子,“到底是江南水乡来的,跟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就是不一样。”
说话的是绣坊里的老师傅,大家都唤她金姐。金姐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葱绿旗袍,头发抿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她手里捏着一块刚完工的牡丹绣片,眼神却斜睨着贝贝手下的帕子,那目光,说不清是赞赏还是挑剔。
贝贝停下针,抬起头,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金姐过奖了,不过是熟能生巧,我还要多跟您学规矩。”
她来彩云绣坊不过月余,是从最底层的学徒做起。这绣坊在沪上不算顶有名气,但也能接到些中等人家的活计,偶尔还能攀上几桩公馆买卖。贝贝是拿着自己绣的几方小手帕,在绣坊后门怯生生问了三天,才被管事的张娘子勉强留下试工的。她知道自己是生面孔,又是外乡人,不懂这大上海的诸多规矩,从不敢行差踏错,说话也留着三分余地。
金姐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将那牡丹绣片往贝贝桌角一放:“既然手艺好,那就多辛苦些。张娘子吩咐了,永鑫百货王老板家三小姐下礼拜过生日,指名要咱们坊里出两套睡衣,一套绣玉兰,一套绣蔷薇,工期紧,你帮着把这蔷薇的叶子先铺上底子。”
那绣片上的牡丹富丽堂皇,金线盘绕,是金姐最拿手的样式,却也带着挥不去的匠气。而铺叶底这种活儿,最是耗时耗力,且功劳最终都算在主导绣娘头上。旁边几个绣娘互相递了个眼色,有人低头窃笑,有人面露同情,却没人出声。
贝贝看着那繁复的图样,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依旧平和:“好的,金姐,我做完手头这点就做。”
金姐这才满意地扭着腰肢走了。旁边一个年纪小些,叫小翠的绣娘凑过来,压低声音:“阿贝姐,她就是看你手艺好,怕你抢了她的风头,净把些费工夫不出彩的活儿派给你。”
贝贝手下不停,针尖穿过紧绷的缎面,发出细微的“嗖嗖”声,她笑了笑,声音很轻:“没事,做什么都是学本事。”
她不是不委屈。在江南水乡,跟着养母学刺绣,虽清苦,但心是敞亮的。养母总夸她有天分,针脚灵,配色巧,绣出的鱼像要游出来,绣出的花仿佛能闻见香。可到了这偌大的上海滩,天分似乎成了原罪。她不懂为何这里的女人说话总要拐几个弯,不懂为何明明简单的活儿要分出三六九等,更不懂为何自己只是想凭手艺吃口饭,却好像挡了别人的路。
她想起离家那日,养父莫老憨躺在病榻上,脸色蜡黄,咳嗽起来整个瘦削的身子都蜷缩成一团。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连养母陪嫁的一对银镯子也当了,可那药钱还是像个无底洞。水乡的恶霸黄老虎占了渔市,养父带头去理论,被打断了肋骨,内里也伤了。郎中说,要好生用药将养,否则……否则怎样,郎中没有说,但贝贝看着养母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就全明白了。
她跪在床前,握住养父粗糙的手。“爹,您放心,阿贝去上海。听说那里遍地是机会,阿贝能绣花,一定能赚到钱,给您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养父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反手紧紧攥住她,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养母只是哭,一遍遍摩挲着她的头发。
最终,她还是来了。带着几件换洗衣服,一小包干粮,还有贴身藏着的,那半块冰凉坚硬的玉佩。养母送她到村口,一遍遍叮嘱:“囡囡,大城市不比家里,凡事忍让,莫要强出头……这玉佩,你收好,或许……或许将来能凭着它,找到你的根。”
她的根?贝贝看着窗外弄堂里晾晒的万国旗般的衣衫,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她的根在哪里?是那个记忆中只有模糊的繁华影子和骤然破碎的惊恐的所谓“沪上莫家”,还是江南水边那间低矮的、总是飘着鱼腥和药味的瓦房?
她甩甩头,不再去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好工,拿到工钱,寄回家去。
午后,张娘子吩咐贝贝将一套绣好的桌屏给霞飞路上的李公馆送去。那李公馆的姨太太是绣坊的常客,性子挑剔,但结账爽快。
贝贝仔细将用厚纸包好的桌屏放进提篮里,又覆上一块干净的蓝布,这才出了绣坊的门。五月的阳光有些刺眼,电车铛铛地响着,穿着旗袍、皮鞋的摩登女郎挽着西装革履的男士从身边走过,留下阵阵香风。贝贝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这是养母用旧衣服改的,在水乡还算体面,到了这里,却显得格格不入。
她按照地址找到李公馆,那是一座精致的西式小楼,带着个小花园。按了门铃,女佣出来接了东西,说是姨太太在会客,让她稍等,取了回执再走。
贝贝便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等着。这里比弄堂安静许多,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隐约从客厅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的谈笑声。
起初她并未留意,直到几个字眼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
“……说起来,也是十五六年前的旧事了。”一个略显低沉的女声,带着些许感慨。
“可不是嘛,那时候沪上谁不知道莫家?莫隆老爷为人四海,生意做得大,夫人也是名门闺秀,那一对双生女儿,粉雕玉琢的,真是羡煞旁人。”另一个声音接话,音调略高。
贝贝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莫家?双生女儿?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向窗户的方向悄悄挪近了一步。
“唉,谁能想到呢?盛极而衰,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低沉女声压得更低了些,“通敌……那样的罪名扣下来,谁能扛得住?家抄了,人抓了,偌大的家业,烟消云散。”
“我听说,莫夫人后来带着剩下那个女儿,不知所踪了?好像是叫……莹莹?”
“嗯,是叫莹莹。当时乱得很,都说那个小的,叫贝贝的,夭折了。可惜了的……若那两个女孩子还在世,算起来,也该有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贝贝……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说起来,刚才送绣活来的那个小姑娘,看着年纪倒差不多,眉眼也怪清秀的……”
“嘘——快别浑说。那种人家的孩子,就算还在,命运如何,谁又知道呢?这世道……”
后面的话,贝贝听不清了。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闯进了一窝蜂。莫家……贝贝……夭折……十七八岁……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她是谁?她是莫老憨从江南码头捡回来的阿贝。养父说,那天清晨雾很大,她裹在襁褓里,放在一个破旧的竹篮中,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除了那半块玉佩,身边再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可为什么,此刻听到“莫家”、“贝贝”这几个字,她的心会这样痛?像是被遗忘了许久的伤口,突然被人狠狠揭开,鲜血淋漓。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那半块玉佩坚硬的轮廓。它一直贴着她的心口,带着她体温的温热。
“喂,送绣活的!”女佣的声音惊醒了她。
贝贝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额上沁出了冷汗,提篮的把手被她攥得死紧。
女佣将一张回执塞到她手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没……没什么,”贝贝慌忙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可能是……有点中暑。谢谢您。”
她几乎是逃离了李公馆的门廊。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霞飞路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周围的车马声、人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句话——“若那两个女孩子还在世,也该有贝贝这般年纪了吧……”
贝贝……贝贝……
这是她的名字。养父母给她取的,说捡到她时,她像个小宝贝。可原来,这或许本就是她的名字?
那莫家……那个一夜之间倾覆的莫家……难道就是她的……根?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腿脚酸软,才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停下来,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跳得厉害,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她需要冷静。这也许只是个巧合。上海这么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更是数不胜数。那些太太们不过是闲聊几句陈年旧事,怎么会和她这个从江南水乡来的、无依无靠的小绣娘扯上关系?
对,一定是巧合。她用力甩头,试图把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出去。当务之急,是赚钱,给爹爹治病。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紧紧攥着提篮的把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那半块玉佩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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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沪西那片低矮拥挤、终年弥漫着煤烟和污浊气味的贫民窟里,一间用木板和油毡勉强搭就的窝棚内,光线昏暗。
莹莹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碗里是刚熬好的、黑乎乎的药汁。她走到床边,轻声道:“娘,该吃药了。”
床上躺着的妇人,正是昔年沪上莫家的主母林婉如。只是如今,她早已褪尽了铅华,脸色苍白憔悴,眼角的皱纹深刻着这些年的磨难与风霜。她勉强撑起身子,就着莹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药。
她的动作很慢,每喝一口,眉头都微微蹙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忽然,她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娘!”莹莹慌忙放下药碗,扶住她,用帕子去接。
一阵猛咳之后,林氏虚脱地倒回枕上,喘着粗气。莹莹收回帕子,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到那素白的帕子上,赫然染着一抹刺目的猩红。
那血色,像一道惊雷,劈在莹莹的心上。她的手猛地一抖,帕子险些掉落。
林氏闭着眼,声音细若游丝:“没……没事,老毛病了……”
莹莹看着母亲毫无血色的脸,看着那帕子上惊心的红,又环顾这四处漏风、家徒四壁的“家”。这些年,母亲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首饰细软,靠着给人缝补、浆洗,供她读完了教会学校。齐家感念旧情,确实派管家暗中接济过几次,但母亲性子倔强,不愿多受嗟来之食,总是婉拒大半。而她自己,虽然成绩优异,却也因为莫家女儿的身份,在找事做时屡屡碰壁。
她们已经山穷水尽了。母亲的病,再也拖不起了。
莹莹紧紧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指甲陷进柔软的掌心里。她想起那个总是穿着干净学生装,眉眼清朗,会在来看望她们时,悄悄塞给她几块糖果,或是一本新书的少年。想起他去年站在齐家那辆黑色的汽车旁,身量已经很高,肩背挺直,对她说:“莹莹,别怕,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
妹妹……是啊,在所有人眼里,包括在他眼里,她或许都只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可怜的莫家妹妹。齐家与莫家的婚约,早在她父亲出事、妹妹“夭折”之后,就变得模糊不清。齐家没有明着悔婚,已是仁至义尽。而她也一直,刻意地回避着那个身份,回避着他。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更不想靠着一段可能早已不作数的婚约,去乞求什么。
可是现在……看着气息奄奄的母亲,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
尊严,在生存和至亲的性命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慢慢站起身,将染血的帕子紧紧攥在手心,走到那个唯一的、缺了角的破旧木柜前,打开,从最底层取出一件半新的、月白色底子绣着淡紫色兰花的旗袍。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是母亲用当年最后一块好料子,在她十六岁生日时亲手为她做的。
她把旗袍轻轻抚平,挂在一旁的竹竿上。
然后,她转向床上昏睡的母亲,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娘,您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去齐家。”
窗外,贫民窟的傍晚喧嚣而压抑,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生存的沉重交响。而在这间小小的窝棚里,只有少女微不可闻的、带着决绝的呼吸声,和病榻上妇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弄堂深处,彩云绣坊的工间里,灯火一直亮到深夜。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贝贝还坐在她靠窗的位置上。金姐派给她的那件蔷薇绣片,铺叶底的活儿才做了一小半。细小的绣花针在昏黄的灯下闪着微光,穿梭不停。
她的手指已经被针扎了好几下,渗出血珠,她也只是放在嘴里吮一下,便继续。她需要这种身体上的疼痛和极度专注的劳作,来压制心底那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
莫家。贝贝。
这两个词像魔咒一样缠绕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更不知道,就在同一片上海的夜色下,另一个与她有着一模一样容颜的女孩,已经为了生存,迈出了走向命运转折点的第一步。
夜很深了,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更添寂静。
贝贝终于停下针,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睛。她看着绷架上那初具形态的蔷薇枝叶,在灯下泛着丝质柔润的光泽。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夜空中一闪即逝。
然后,她极轻极轻地,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
“莫家……贝贝……”
声音落在空寂的工间里,没有任何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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