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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中:沪上惊变,骨肉离散时值深秋,沪上的天空却难得透出一抹澄澈的蓝,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闸北区域这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试图驱散几分阴霾与寒意。然而,光线落在这片贫民窟,也仿佛失去了力道,变得灰扑扑的,照不亮墙角滋生的青苔,也暖不透漏风的板壁。
一间用破木板和旧油毡勉强搭就的小屋内,林婉贞(林氏)正就着门口透进的一点天光,仔细缝补着一件旧棉袍。她的手指早已不复当年的莹润白皙,布满了细小的针孔和薄茧,但动作依旧稳定、优雅,一针一线,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岁月的风霜和家庭的剧变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却未能磨灭她骨子里的那份端庄与坚韧。
莫清莹(莹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膝上摊开一本旧的、边角都卷起了的国文课本。她看得专注,偶尔遇到不认识或不解的字词,便会轻声向母亲请教。少女的声音清脆,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在这破败的小屋里,像是一串清泉滴落。
“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何意?”莹莹抬起头,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
林婉贞停下针线,看向女儿,目光温柔中带着期许:“这是说,驾着柴车,穿着破旧的衣服去开辟山林。形容创业的艰辛与不易。莹莹,我们如今,也算是在走一条筚路蓝缕之路。”
莹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书本,小声重复着:“创业艰辛……不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克制的脚步声。母女二人皆是一顿,警惕地望向那扇薄薄的木门。在这片区域,任何不寻常的动静都足以让她们心惊。
“莫夫人,清莹小姐,是我。”门外响起一个沉稳的男声。
是齐府管家福伯的声音。林婉贞微微松了口气,示意莹莹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福伯。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长衫,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布包裹,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忧虑。他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这才侧身进屋,并随手将门掩上。
“福伯,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林婉贞放下针线,起身相迎。齐家的接济并非定时定量,为了避人耳目,福伯来的时间通常不固定。
福伯将手中的布包裹放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桌上,低声道:“夫人,小姐,这是这个月的一些米粮和一点咸肉,还有……少爷特意吩咐,给小姐寻来的几本新出的学生杂志和一支钢笔。”他说着,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好的小包。
莹莹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落入了星子。她接过那小包,触手是钢笔微凉的硬质感和书本纸张的柔软,她低声说:“谢谢福伯,也……请代我谢谢啸云哥哥。”
福伯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但很快又收敛了,转向林婉贞,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夫人,今日前来,除了送这些东西,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报。”
林婉贞心下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福伯请讲。”
“近来,市面上关于老爷……关于莫老爷案的流言,似乎又起了一些波澜。”福伯压低了声音,“我隐约听到些风声,说上头有人对当初的‘证据’又起了疑心,似乎在暗中重新查探。”
林婉贞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重新查探?是福是祸?是真相有望大白,还是……风波再起的预兆?
“可知是何人在查?”她声音保持平稳。
福伯摇了摇头:“藏得很深,打听不出。但老爷……我家老爷(齐父)让我提醒您,无论真假,近期都需更加小心。赵坤那人,手段狠辣,若他察觉风吹草动,恐怕会对您和小姐不利。老爷的意思是,若非必要,您和小姐近日最好少出门,特别是小姐去教会学校,路上也要多留个心眼。”
林婉贞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齐老爷挂心,也辛苦福伯您奔走。”
“份内之事。”福伯叹了口气,“莫家与齐家是世交,老爷和夫人一直念着旧情。只是如今局势……唉,夫人和小姐务必保重。若有任何异常,务必想办法通知我。”
又叮嘱了几句,福伯便匆匆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小屋内的气氛,因着福伯带来的消息,而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那点刚刚因新书和钢笔带来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莹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住她的衣袖,眼中带着担忧:“娘,是不是……爹爹的事有转机了?”
林婉贞抬手,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将她揽入怀中。女儿的头发细软,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她看着门外那片被棚户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目光悠远而复杂。
“或许吧,莹莹。”她轻声说,像是在回答女儿,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但有时候,冰雪消融之前,才是最寒冷的时候。我们……要更加谨慎才行。”
她想起昨夜梦中,那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触摸不到的另一张小脸,心口又是一阵细密的抽痛。贝贝……她的另一个女儿,如今又在何方?是否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也正经历着风霜?这突如其来的“重新查探”,是否会影响到那个她甚至不知死活的孩子?
一种属于母亲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与对当前处境的忧虑交织在一起。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七里塘镇。
秋日的阳光在这里显得慷慨许多,暖洋洋地照在蜿蜒的河道上,水面泛起粼粼金光。几条乌篷船慢悠悠地荡在河心,船娘哼唱着软糯的吴侬小调。
莫阿贝(贝贝)此刻却不在船上,也不在家里。她正蹲在镇子东头那棵大槐树下的石碾盘旁,身边围着三四个半大的孩子。
“阿贝姐,再给我们讲讲‘武松打虎’嘛!”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扯着阿贝的裤脚央求道。
阿贝今天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粗布衣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节虽纤细却隐隐看得出力道的小臂。她头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甩在脑后,额前有些细碎的绒毛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
“去去去,武松打虎都讲八百遍了,没意思。”阿贝头也不抬,用树枝点了点地上的图案,“瞧见没,这是咱们七里塘的河道,这里是石桥,这边是王员外家的后墙……我昨天瞧见孙家那小胖子又把李老头家船上的橹给藏起来了,咱们这么着……再这么着……准能让他乖乖拿出来,还得给李老头赔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小脸上神采飞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机灵和一点小得意。那神态,哪像个渔家女,倒像个运筹帷幄的小军师。
“阿贝!死丫头!又野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回来帮你娘绕线!” 莫老憨粗犷的嗓音隔着半条巷子传了过来。
“来啦!爹!”阿贝应了一声,利索地站起身,把手里的树枝一扔,对那几个孩子挥挥手,“按计划行事!成功了明天我带你们去摸螺蛳!”
说完,她像只灵巧的狸猫,三窜两跳就朝着家的方向跑去。阳光勾勒着她充满活力的身影,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快而有力的回响。
跑进自家那间临水而建的、有些年头的瓦屋,养母王氏正坐在堂屋里,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竹篾笸箩,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绣线。阿贝嘻嘻一笑,凑过去挨着王氏坐下,熟练地拿起几个线团,开始帮忙将散线绕到线板上。
“又去当孩子王了?”王氏睨了她一眼,语气带着嗔怪,眼底却藏着笑意。这个女儿,自小就比旁的女孩皮实、有主意,但也聪明孝顺,是她和丈夫的开心果。
“哪儿啊,我那是替天行道!”阿贝扬着下巴,手上动作不停,纤细的手指翻转间,杂乱的丝线很快变得规整,“娘,您瞧我这个‘喜鹊登梅’的图样怎么样?我琢磨着,把这里的枝干再绣得遒劲些,是不是更好看?”她说着,从笸箩底下抽出一小块绣了一半的布帛。
王氏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嗯,是有点意思了。我们阿贝这双手啊,天生就是拿绣花针的,比你娘我强。”她顿了顿,看着女儿明媚的侧脸,忽然压低声音道,“阿贝,你……你那块玉佩,可千万收好了,莫要再轻易拿出来给人瞧,知道吗?”
阿贝绕线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块半圆形的、触手温润的玉佩,用一根红绳系着,此刻正贴肉藏在她的胸口。那是她被养父母捡到时,身上唯一的物件。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拿出来玩,被邻居看到,引来了不少猜测和闲话,自那以后,养父母就再三叮嘱她要收好。
“我知道,娘。”阿贝点点头,声音轻了些,“我藏得好好的。”她下意识地用手隔着衣服按了按胸口那块微硬的凸起。那玉佩,像是一个烙印,提醒着她与众不同的来历,也系着一个她从未对人言说,却始终埋在心底的疑问——她究竟来自哪里?她的亲生父母,又是什么人?
这个疑问,在此刻的七里塘,只是一个少女深藏心底的秘密涟漪。而在风波将至的沪上,它却可能成为掀起惊涛骇浪的引信。
沪上,齐公馆书房。
年方十四,却已显露出少年挺拔身姿的齐啸云,正临窗而立。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面容俊朗,眉宇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手中拿着的,正是福伯带回来的、莫清莹用过的一页习字纸。纸上字迹清秀工整,一如那个在贫寒中依旧努力向上的少女。
他看得专注,窗外花园里名贵的花卉无法吸引他的目光分毫。
父亲齐翰文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看着儿子的背影,缓缓开口:“啸云,福伯说,莫家那边,近来可能不太平。”
齐啸云转过身,眼神锐利:“是因为父亲之前提到的,关于莫世伯案子可能被重新调查的风声?”
齐翰文点了点头,神色凝重:“空穴不来风。赵坤势大,盘根错节,若他察觉,必不会坐以待毙。林夫人和清莹……她们的处境恐怕会更危险。”
齐啸云将手中的习字纸小心折好,放入上衣口袋,贴近心口的位置。他走到书桌前,看着父亲,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父亲,我会保护好莹莹。无论发生什么。”
他没有说更多,但那双年轻却已然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已然说明一切。这不仅仅是儿时“保护妹妹”的戏言,而是在岁月沉淀中,悄然转变、日益清晰的情感与责任。
窗外,沪上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阳光被彻底吞噬,风也开始变得急促,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南北两地,一对血脉相连的姐妹,一个在沪上的暗流中谨慎求生,一个在水乡的阳光里恣意生长。而命运的丝线,已然开始悄然收拢,那半块作为信物、牵系着身世之谜的玉佩,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搅动起更大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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