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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颖水,本该是碧波荡漾、渔歌唱晚的时节。如今,它却像一条被惊扰的巨蟒,在战火与硝烟中不安地扭转着身躯。河水不再清澈,倒映着两岸森然的营寨与焦黑的土地,水面上时而漂过断裂的兵刃、残破的旗帜,甚至还有肿胀的尸体,引得成群乌鸦盘旋俯冲,发出令人齿冷的聒噪。昆阳城,这座颖水北岸的坚城,如同一位骤然被推上命运擂台的角斗士,在原本的宁静被彻底撕碎后,霎时间成为了整个中原战局的焦点。城头那面略显斑驳的“豫”字大旗,在夹杂着烟尘和血腥气的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倔强地宣告着自己的不屈。
城北,张勋的五万大军如同不断增殖的钢铁丛林,营寨连绵十余里,旌旗蔽日,鼓角喧天。远远望去,那一片人喊马嘶、尘土飞扬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久经沙场的老兵也感到呼吸凝滞。运送攻城器械的牛车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斥候骑兵卷起烟尘往来奔驰,伙头军埋锅造饭的炊烟与士兵们汗臭、皮革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而压抑的战争气息。这铁桶般的合围,不仅隔绝了昆阳与外界的联系,更像一块沉重的铅云,压在每一个守城士卒的心头。
攻城战,自围城第三日拂晓,便以最残酷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第一缕曙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的寒意,袁军阵中那面巨大的牛皮战鼓便被力士抡圆了膀子,轰然擂响。“咚!咚!咚!” 鼓声沉闷而富有节奏,如同巨人的心跳,震得大地微微颤抖,也震得城头新兵的脸色发白。随后,无数面战鼓加入合奏,号角凄厉长鸣,汇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声浪,仿佛要将昆阳城的城墙生生震塌。
“来了!”城垛后,一名年轻的守军咽了口唾沫,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地握着长矛而指节发白。
无数袁军士卒,如同决堤的潮水,从营寨中汹涌而出。他们大多身着简陋的皮甲,甚至只有布衣,扛着粗糙打造的云梯,在手持巨盾的同伴掩护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疯狂涌向那道在他们看来象征着功勋与生存的城墙。脚步杂沓,踏起漫天尘土,气势惊人。
城头上,徐晃身披那套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玄色重甲,甲叶上已布满了细密的划痕与暗沉的血渍。他手按剑柄,身形如山岳般屹立在城楼最高处,面色沉静如古井寒潭,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冷静地扫视着城下汹涌而来的敌潮。他早已将城防布置得滴水不漏,滚木、礌石、热油、金汁在城垛后堆积如山;经验丰富的老兵弓弩手分段把守,目光冷峻;预备队紧握兵刃,在城墙马道下随时待命,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硫磺混合的刺鼻味道。
“进入射程……稳住……”徐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边传令兵的耳中。他的镇定,像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着周围的将士。
当黑压压的袁军先头部队冲过护城河,进入最佳射程时,徐晃猛地挥下手臂。
“放箭!”
令旗挥动,城头顿时爆发出弓弦震动的嗡鸣与弩机释放的铿锵!箭矢如同疾风骤雨,又像是死神收割生命的镰刀,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朝着城下倾泻而下!冲在最前的袁军盾牌手,尚能凭借巨盾抵挡,但更多缺乏防护的士卒则瞬间被射成了刺猬,人仰马翻,惨叫声、哀嚎声立刻压过了冲锋的呐喊,如同乐章中突兀插入的悲鸣。然而,战争的残酷就在于它的不容喘息。后续者仿佛对同伴的死亡视若无睹,或者说已被恐惧和狂热麻痹了神经,他们踏着尚温热的尸体,溅起黏稠的血浆,继续疯狂前冲。
云梯,带着铁钩,一次次沉重地架上城头,发出“哐当”的巨响,震得城砖似乎都在**。悍不畏死的袁军甲士,口中衔着环首刀,手脚并用,开始向上攀爬,他们狰狞的面孔在盔檐下若隐若现,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漠视。
“滚木礌石,给我砸!”徐晃的亲兵队长黎小年,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虬髯大汉,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已有些沙哑。
守军们合力抬起沉重的滚木、巨大的石块,朝着云梯和城下密集的敌群狠狠砸落。滚木顺着云梯碾轧而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带起一串筋断骨折的哀嚎;巨石则如同天罚,呼啸着落入人群,瞬间将下方的生命砸得血肉模糊,留下一滩滩触目惊心的红白之物。一个年轻的袁军士兵刚刚躲过落石,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被上方泼下的热油浇了个正着,烫得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紧随其后的火把瞬间将他点燃,变成了一个疯狂舞动的人形火炬,最终栽倒在城墙脚下,加入了那片不断扩大的火海。焦臭的气味混合着血腥、粪便的恶臭,弥漫在昆阳城头城下,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嘿,王老三,你看那个,像不像烤糊了的羊羔?”一个脸上沾满烟灰的老兵,试图用粗俗的幽默驱散身旁年轻同伴的恐惧。那新兵脸色惨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扯了扯嘴角,却比哭还难看。
远在中军高台上的张勋,透过令旗的缝隙,远远望见攻城部队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一次次粉身碎骨,却迟迟无法打开突破口,不由焦躁起来。他一把推开试图为他打扇的亲兵,来回踱步,甲胄铿锵作响。“弩车!投石机!给我集中轰击那段城墙!”他猛地停下,指着昆阳城东侧一段看似年代稍久、墙体颜色略深的城墙怒吼道,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变形。
命令迅速传达。数十架弩车在力士的操控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绞弦声,粗如儿臂的巨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愤怒的雷神之矛,狠狠撞在城墙上,砖石碎屑四处飞溅,留下一个个狰狞的凹坑。投石机那长长的抛竿奋力扬起,将数十斤重的巨石抛向天际,划出死亡的抛物线,重重砸在城头或墙体上。“轰!”每一次命中都引起一阵剧烈的震动,城头上的守军甚至能感到脚下传来的麻木感。碎石迸射,偶尔有不幸的守军被击中,瞬间化作一摊肉泥。
一段饱经风霜的女墙在连续不断的轰击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砖石松动、垮塌,露出了一个数人宽的缺口!
“缺口!敌军出现缺口!”袁军阵中爆发出疯狂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欢呼,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一支早已待命的、身披重甲的精锐敢死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朝着那希望的缺口亡命涌去。
城头上,压力骤增!
“黎小年!”徐晃厉声喝道,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末将在!”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猛虎,一直在徐晃身侧待命的亲兵队长猛地踏前一步,他双目赤红,虬髯贲张,全身肌肉紧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提起那柄门板似的厚背大刀,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寒芒,“儿郎们,随我堵住缺口,杀光这些逆贼!”
黎小年的声音如同炸雷,他率领着麾下最为悍勇的陷阵死士,如同一道铁流,迅速而坚定地涌向了那个致命的缺口。这些死士,多是历经血战的老兵,眼神中透着漠然与决绝。他们迅速在缺口处组成紧密的枪阵刀林,如同磐石般牢牢钉在了那里。
黎小年本人更是勇不可挡。他如同门神降世,大刀挥舞开来,带着骇人的风雷之声。刀光过处,血肉横飞,断臂残肢四处抛洒。一名袁军悍卒刚试图从缺口突入,便被黎小年连人带甲劈成两半,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反而更添几分凶悍。
“哈哈哈!痛快!还有哪个不怕死的上来!”他狂笑着,声若洪钟,竟一时将袁军的喊杀声压了下去。大刀或劈、或砍、或拍、或扫,方圆丈内,竟无一人能近身。袁军敢死队几次亡命的冲锋,都被这尊杀神和他麾下的死士硬生生劈了回去,缺口处很快尸积如山,粘稠的血液顺着残破的城砖汩汩流淌,汇聚成溪,空气凝固,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濒死的**。
攻城战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如同在为这片土地泼洒祭奠。袁军发动了不下十次大规模的进攻,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却始终无法撼动昆阳城分毫。城墙下尸横遍野,残缺不全的躯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堆积着,仿佛在为这场攻防战做着无声的注脚。原本浑浊的护城河已被彻底染成令人心悸的暗红色,上面漂浮着各种杂物和尸体,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城头上,豫州守军也伤亡不小,疲惫刻在每个人的脸上,甲胄破损,刀剑卷刃。但经过血与火的淬炼,幸存者的眼神却愈发锐利,士气在徐晃沉着冷静的指挥和一次次击退敌军的胜利中愈发高昂。
徐晃如同不知疲倦的磐石,始终屹立在最危险的位置,及时轮换守军,补充消耗殆尽的滚木礌石和箭矢,始终保持着城墙防线的完整与韧性。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都精神点!张勋老儿给咱们送了多少功勋首级?回头按战功分配,一个都不能少!”虽然没人真的笑得出来,但这种时候主帅的轻松姿态,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稳定剂。
黎小年在一边担忧的说道:“将军,我军伤亡可不小啊……”
徐晃不等他说完,大手一摆,制止道:“我知道,但这一战很多人都看着我们呢,这一战我们能打成什么样子,这关系到我们今后在豫州军中的地位……咱们只能胜不能败,今天我徐晃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个城头上!”
“末将誓死守卫昆阳,绝不让张勋小儿踏入城池一步!”
“悄悄交待给所有亲卫弟兄们,就说是我的命令,每个人……写遗书……”
……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袁军阵营中传来了代表收兵的金钲声,沉闷而疲惫。战场上暂时恢复了寂静,但这寂静比白日的喧嚣更令人毛骨悚然。只有伤兵们断续的、压抑的**,和成群乌鸦贪婪啄食的扑翅声、啼叫声,交织在一起,衬托出这死寂般的恐怖。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和焦臭,几乎凝成了实质,晚风吹过,带来阵阵寒意。
张勋在中军大帐内暴跳如雷,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案几,上面的地图、兵符散落一地。“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五万大军,死伤无数,竟拿不下一个徐晃防守的昆阳!”
他额上青筋暴跳,脸色铁青,猛地抽出佩剑,寒光一闪,帐内两名作战不力、侥幸从城头撤下来的裨将已是人头落地,鲜血喷溅在帐篷上,吓得两旁侍卫噤若寒蝉。
谋士阎象眉头紧锁,待张勋怒气稍歇,才上前一步,躬身劝谏道:“将军息怒。徐晃乃世之良将,深谙守城之道,昆阳城坚,军民用命,急切难下。我军利在速战,久则生变啊。依在下之见,不若分兵绕过昆阳,直扑颍川腹地,或可迫使刘湛主力出战,围魏救赵,则昆阳之围自解。”
张勋余怒未消,冷哼一声,将染血的剑在靴底擦了擦:“分兵?刘湛小儿巴不得我分兵!其麾下骑兵精锐,来去如风,若我分兵,必遭其截击,逐个击破!昆阳乃颍川门户,拔除此钉,方能长驱直入!明日继续强攻,增调兵力,昼夜不停!咱们就用人海战术,我看徐晃能有多少兵马来填!看他城中的箭矢滚木,还能支撑几日!”他的固执,此刻更像是一种骑虎难下的赌徒心理,已经投入了太多的筹码,不容他轻易回头。
然而,接下来的数日,战局依旧令人绝望地胶着。
张勋使尽了浑身解数,夜袭、挖地道、声东击西……各种战术轮番上阵。
但徐晃仿佛能预知他的每一步行动。
夜袭的部队往往刚靠近城墙就被警觉的守军发现,火把齐明,箭雨伺候;地道才挖了没多久,就遇到守军反向挖掘的水渠或被灌入了浓烟;声东击西的佯攻,徐晃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在对方主攻方向准备了双倍的款待。
……
昆阳城就像一颗被包在铁毡上的坚硬核桃,任凭张勋这把铁锤如何疯狂捶打,就是无法将其破开,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
而袁军士卒的锐气,则在日复一日的惨烈消耗中逐渐消磨,士兵们脸上开始出现麻木与倦怠,冲锋的脚步不再坚定,士气如同滑润的细沙,不断从指缝间流失。
更让张勋心烦意乱、坐卧不安的是,后方不断传来坏消息:文聘率领的豫州水军,凭借对颖水水道的熟悉,神出鬼没,频频袭击从南阳通往昆阳前线的粮队。好几批重要的粮草被焚毁,浓烟几十里外可见,押运官兵非死即俘。
后勤补给线变得脆弱而危险,军中的存粮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士兵们开始抱怨伙食的质量和数量,一种不安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军营中悄悄蔓延。
他甚至听到有士卒在私下里传唱诡异的歌谣:“昆阳坚,颖水寒,将军怒,士卒残,粮草断,何时还……”这让他暴怒不已,却无法遏止。
这一日,张勋正在帐中对着地图苦思破城之策,试图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中找到一丝灵感,忽有亲兵慌张闯入,连礼节都顾不上,气喘吁吁地禀报:“将军,不好了!颍川方向传来紧急军情,刘湛……刘湛亲率一支精锐骑兵,离开颍川城,动向不明!”
“什么?”张勋心中猛地一悸,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胡床。地图被他的手臂扫落在地。
“动向不明?再探!务必查明刘湛去向!”他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亲兵连滚爬地退下。
张勋却再也无法平静。
刘湛不在颍川固守,他想去哪里?
难道是冲着我来的?
想趁我师老兵疲,背后突袭?
还是想去迂回截断我的归路?
或者……他有更大的图谋?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发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刘湛的决心和魄力,这个年轻的对手,并非他想象中那个只知固守的懦弱之辈。昆阳城下的鏖战,不仅消耗着他的兵力,折磨着他的耐心,更在考验着他本就并非坚不可摧的神经。
颖水两岸的战局,因刘湛这一次意图不明的动向,瞬间增添了巨大的、令人不安的变数。
帐外的天色,似乎也随着他的心情,阴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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