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武侠仙侠 > 消失的少林 > 第四章 一、十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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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雍十五年,春。

    柳絮如雪,纷纷扬扬落满青石城的大街小巷,东市转角处的“锦云坊”裁缝铺却门庭冷清,往日里争相定制林震南同款白云锦的盛景,早已不复存在。

    “罗姨!”少年清亮的嗓音划破了坊间的寂静,他踩着满地碎光跑来,手中的糖葫芦险些扫过门边流苏。

    “白云锦的料子还有吗?我们少爷说……说……“他的话到了舌尖又转了个弯,糖葫芦的甜腻终究让他咽回了后半句。

    “有,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白云锦。”被唤作罗姨的老板娘从里间走出,眉眼间带着些许疲惫,自丈夫病逝后,她独自撑起这间铺子,又恰逢林府变故,往日的热闹便一去不返。

    “少爷要做身新衣裳。”少年在店内转悠,腰间的碎银叮当作响。罗姨将白云锦缎从樟木箱中取出,任由少年拨弄案头未完工的盘扣,这些年林府一直让他来这儿取衣服,彼此早已相熟。

    “你家少爷下山了?”罗姨一边拿出料子一边问道,已经许多年没有听闻林家少爷的消息了。

    十七自顾自的吃着糖葫芦,眼睛早就被这些五颜六色好看的布料吸引过去,根本没有听见罗姨说了什么。

    “十七!“罗姨抄起竹尺佯装要打,”当心你的糖葫芦,不要沾到料子上!”她无奈摇头,抖开那卷白云锦时,春阳正好穿透天窗,在织锦纹路间洒下细碎金光。

    少年名叫墨十七,是林府家最小的墨字门人,多年前,林震南从寒江盟商船上的乞丐堆里将他捞起时,这孩子正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因是被老乞丐在商船间拉扯长大,水手们都唤他“小乞儿”,后来老乞丐因偷窃跳海而亡,他便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那些漂泊岁月里,他以星斗为被,以浪涛为曲,不知生死,亦不懂离别。

    墨十七将碎银抛在桌上,“五日后我来取!“话音未落,人已如风般离去,罗姨拾起银子,眼角的皱纹微微颤动,暗叹时光飞逝,她依着记忆里那少年的尺寸,手指灵巧地裁剪起来。

    窗外春光正好,微风送来远处茶楼的丝竹声,罗姨剪裁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思绪飘回五年前那个春日——林震南离世的噩耗传来时,满城缟素,人人皆在为这位铸剑大家扼腕。转眼五年已过,昔日的林家少爷林无涯,也已过了弱冠之年。

    青石城无人不识这位林家独子,不同于城中那些纨绔子弟,这位林家大少爷仿佛与市井烟火格格不入——不爱斗鸡走狗,不喜金樽玉盏,独独痴迷于剑道。每遇相熟的街坊,他总要摆开架势,将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末了还得仰着脸讨要喝彩。

    记得那日,他正对着几位官家公子哥卖弄刚从府里的藏书阁中学来的“白虹贯日“,不料木剑破空之声未落,便惹来阵阵嗤笑。“林家小子这招倒像蟹爪挠沙!“为首的纨绔故意打了个响指,身后跟班齐声哄笑:“快看!螃蟹过街喽!“林无涯羞愤难当,攥紧木剑欲要理论,却被对方扈从吓得连退数步。

    然而三更梆子响时,罗姨打更的丈夫总能见到那少年在城隍庙残碑上练剑,青砖映月,木剑破空声渐渐有了金石之韵。待得那群纨绔再次遇到少年时,本想再讥他“蟹爪挠沙“,却见他的木剑如蛟龙出海,剑气竟在青石板上犁出几道深痕,当日长街回荡着狼狈逃窜的脚步声,之后无人再敢唤他“林螃蟹“。

    五年光阴如流水,青石巷口再不见那拽着路人舞剑的身影,唯有罗姨收针时,总觉银梭映着残阳,恍惚又见少年在街巷中舞剑,剑光如银蛇游走,如今府邸依旧,木剑却早已收鞘,只剩裁剪衣料的针线声在寂寥的屋内轻轻回荡。

    青石城西的铸剑铺,一如既往地沸腾着。通红的精铁在铁砧上迸溅星火,半裸的铸剑师们脊背油亮,汗珠随铁锤起落飞洒,偶尔溅落于围观姑娘们的绣鞋边,引得她们轻呼躲闪,却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墨十三!”几个梳着双螺髻的姑娘挥着绣帕唤他,声如莺啼,几乎盖过了打铁声,“西市昨儿来了批新蜀锦,我给你裁件衣裳罢!”话未说完便被同伴嬉笑着掩口,铸剑铺里热气氤氲,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那个黑衣青年恍若未闻,他垂眸凝视着砧台上翻涌的钢水,汗珠顺着喉结滚进锁骨凹陷处,又被炉火蒸腾成雾,氤氲了他低垂的眼睫。

    “十三!“一个着黄裙裾的姑娘忽然从人丛中钻出,鬓边的金步摇叮铃作响,“前日送你的信,再不回我可就当你应了!“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你的汗都要像铁水一样凝成铁疙瘩了!“穿桃红襦裙的姑娘故意踢到箩筐,剑刃刮出刺耳锐响,“怎不学旁人宽衣?莫非是要欲擒故纵,故意让我们浮想联翩?”

    又有人高声笑接:“人家如今是林家最厉害的铸剑师,自然是要端着的!待他当了家主,我做了家主夫人,天天让他脱了衣裳给姐妹们瞧个够!”

    “他又不信林,如何做得家主啊!我看你也是想瞎了心!”旁边的姑娘们又是一阵嬉笑打闹。

    墨十三的铁锤在半空几不可察地凝滞一瞬,又重重落下,汗珠悬于他的下颌,终是坠入衣襟,在铁炉前蒸腾成汽,墨十三垂眸望着淬火盆中扭曲的倒影,黑绸衣襟早已被汗水洇出盐白色纹路。

    “家主……“,墨十三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墨十三自幼便显露出惊人的嗅觉天赋,十六岁那年,他竟单凭嗅觉,从万千废剑残刃中辨出一枚微不可察的乌兹钢碎片,“铁鼻”墨十三之名遂传遍了青石城。

    林震南故去的这五年间,“铁鼻”墨十三名震江湖,他不仅是林氏铸剑真传,更能以天赋异禀的嗅觉复刻天下名剑——只需轻嗅剑息,便能洞悉金石配比,继而淬炼出形神兼备之作。当林家遭逢变故之际,正是他打造出的那柄与十大名剑之一的“青锋”别无二致的仿剑,助铸剑坊逆势而起,订单纷至沓来,收入竟较往日更盛。

    城西的铸剑铺依旧炉火不熄,而城东林府深处,真正维系着这个家族命脉的,是那位名唤林一的总管。

    林一,原名墨一,垂髫之年便与林震南同窗共读,彼时二人晨昏相伴,情逾手足。老家主赐姓“林”,将他视若己出,更将偌大家业悉数托付,对于林一而言,老家主是慈父,林震南是兄长,林家便是他的全部。

    自林震南远赴少林,林一便以一袭青衫、一双素履,协助老家主共同挑起林家大梁,从族谱修缮到看守炉火,从坊间收租到市舶清账,诸般繁琐在他运筹之下皆井然有序。尤其老家主薨逝那夜,他独坐账房,秉烛达旦,将丧仪所需的三百二十道工序分毫不差地罗列明细,连灵前焚化的往生钱,都谨遵遗训特制了双倍。

    他常自嘲命途多舛,疼爱他的老家主在他眼前离去,结发妻子不久亦撒手人寰,唯留襁褓中的女儿嘤嘤待哺。可他万万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连兄长的葬礼,也需由他亲手操办。

    “林震南的棺椁,竟要由我来合盖。”他立于祠堂檐下,数着坠落的雨珠,忽然低笑出声。

    这漫天飞舞的往生钱,他竟已见过三次。

    棺椁内空无一物,连一片衣角也无从寻觅。暮色四合时,他独坐棺旁,摩挲着一枚羊脂玉扣——这是兄长在他及冠之日所赠,他一直佩于腰间。玉扣背面新沁了一层水锈,不知是泪水还是昨夜的残酒。他忽然记起老家主临终之言:“林家双璧,一内一外,可保百年不衰!”

    原来当真要碎作满地残片,方能报答这四十余年的深恩。

    自林震南死讯传回,林家“天下第一铸剑师”的金匾便迅速蒙尘,铸剑铺门庭冷落,求剑者寥寥。眼见基业将倾,林一的首要之务便是重振林家剑誉。

    这日,他踏雪寻访玄渊派,欲求当代掌门沈寒舟襄助。

    当年玄渊派内乱,老掌门血溅剑堂,正是他与兄长沈沧溟求林震南熔铸“青崖”、“青峰”双剑,方才镇压叛乱保住宗门根基。彼时,沈沧溟以心头血淬炼剑胚,林震南分文不取铸就双剑,双剑合璧,终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

    如今名剑谱上,“青崖”已随沈沧溟沉入寒潭,唯余“青峰”还留在玄渊剑阁。

    面对故人,沈寒舟不得不暂借“青峰”。

    当墨十三接过这柄名剑时,青钢表面流转的星辉在他“铁鼻“翕动间纤毫毕现——三十六种矿脉精粹、七十二道淬火纹路,每一种墨十三都能精准嗅出!

    江湖传闻,此剑出世当夜,玄渊剑冢十万古剑齐鸣,天下皆惊。

    随后,林一将仿剑之功尽归于墨十三,助其成为江湖公认的“最年轻的铸剑奇才”,而他自己则坦然面对随之而来的震怒。

    沈寒舟面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林一,怒火几乎化为实质。玄渊派诸位长老亦面露愤懑——绝世名剑竟现赝品,实乃对宗门莫大羞辱。林一却面不改色,微微欠身:“各位长老,此剑绝不会流出林府,但也不会销毁,这是保住林氏家业唯一之法,若沈掌门和各位长老仍有异议……”他略顿片刻,声音沉静如古井,“可去九天之上,寻我家家主定夺。”

    沈寒舟脸色铁青,当即拂袖将林一逐出山门,林一知道他斩断了与玄渊派的情分,自此玄渊派与林家恩断义绝。

    暮色中,他独自走下玄渊派长长的石阶,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握紧了手中的玉扣,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需要他守护的家业,有需要他抚养的女儿,还有一个在炉火中重燃的,未尽的承诺。

    如今林家家业复兴,可他知道,最重要的是还没有解决。

    朝廷说各门派为了少林七十二绝技大打出手,说一场大火烧死了所有人。

    林一怎会相信这荒唐至极的解释!

    他在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可以查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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