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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细雨如烟,浸润着林府门前的青石板,林一指尖抚过剑匣上新铸的云雷纹路,那冰凉的触感刺入心尖——自他竭力重振林家剑誉,再现“青峰”威名至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他抬首望向府后深山,断念崖终年云锁雾绕,在通往断念崖的路上有一块试剑石,几百道剑痕如泣血般纵横交错。五载春秋流转,那个曾在街巷踏露舞剑的少年,再未踏出后山半步。无涯自小没了母亲,父亲终日沉浸于铸剑之事,他自己孤零零的在这这深宅高墙之内,父子间言语寥寥,唯有林一的女儿林若若时常相伴左右,偶尔为这寂寥庭院添些生气。少年不愿整日困于林府之中,常常一个人穿梭于街巷,步伐轻盈而又孤独。
对林家世代相传的铸剑技艺,无涯始终兴致索然,唯独剑法能令他全心倾注,每至夜深,他便悄然潜入藏书阁,就着昏黄的灯盏翻阅剑谱,目光专注而炽热,一招一式在他脑海中拆解重组,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仗剑江湖的翩然身影。
有时他会偷偷溜出去,在城里的城隍庙内,对着夜空练习剑法,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他坚毅的身影,他的招式尚显生疏,但他从未放弃,用心去感受着每一个剑招的气息,试图领悟其中的真谛。
林震南虽望子承业,但知他性子执拗,并未强加干涉,只是每见深夜藏书阁烛火不熄,知他又在研习剑法时,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自己亏欠儿子良多,却也无法放下林家的重任。
那日林震南接到英雄帖后,在林家祠堂中,林一竭力劝阻:“既知此行九死一生,为何还要执意前往?林家将来何去何从?无涯又当如何?”
林震南反手按在剑柄上,苍劲手腕青筋隐现:“我若去,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去,林家危在旦夕。“风卷动檐角铜铃,他凝视祠堂中摇曳的烛火,沉声道:“我若回不来,你一定要告诉无涯三件事:铸剑炉火不可熄,林家血脉不可断。”
佩剑应声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鬓间新生的华发。
“还有——林家人的脊梁,要比这龙渊剑更硬三分!”
祠堂烛火陡然一黯,爆开最后一粒灯花。
那夜残烛燃尽时,林一方知,这竟是兄长留予世间的,最后一道剑鸣。
林家素有“一门三杰”之称,二弟林承允远离青石城,深入西北;三弟林延昭及冠后便开始四处游历,时不时能在江湖说书人的口中,添油加醋的听到关于林家三公子的故事,而小妹林令仪,也已嫁入江南织造之首明家,一时风光无限。
林震南空棺下葬的那日,只有林成允回到了府上,林一紧盯着林无涯的这位叔父,丝毫不敢松懈——家主猝然离世,独子尚且年幼,若此时议定家主之位,林成允远比林无涯更具资格。
而此时的林无涯早已无心理会这些,少年双目赤红,眸中交织着迷茫与愤恨,宛如一头失控的幼虎,一心只想撕开父亲死亡的真相。
正当他几欲爆发之际,林承允突然伸出铁钳般的五指,死死扣住他的手腕。“随我来!”沉喝声中,这位二叔硬生生将暴走的少主拽向后山断念崖,林一见状立即紧随其后。
青石嶙峋的山道上,林成允蓦然驻足,他指着眼前这座云雾缭绕的孤崖,声音低沉如闷雷:“此处便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练功之地,《林家剑法》便在此地淬炼成形。“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岩壁上斑驳的剑痕,“这套融合少林七十二绝技内功心法的剑术,是你父亲以半生心血所铸。他的武功独步天下,人尽皆知。”林成允咬紧牙关,继续道:“可他还是死于寺中,你父尚且如此,你比你爹如何?你又该向谁讨还血债?”
林成允瞥见紧随其后的林一,沉吟片刻已然明了,独自下山时,经过林一身旁,那厚重的声音压得极低:“帮无涯守好林家,他若有闪失,我定不饶你。“
当夜,林无涯便独自守在这座孤崖之上。春去秋来,寒暑五易,青衫猎猎翻卷间,少年心性渐凝成霜,每日寅时,当第一缕山岚还未散尽,他已在崖边练剑千次。墨九始终静立峰巅,看着那个曾经桀骜的少年将《林家剑法》演绎出千般变化,恍惚间,竟似看见了当年林震南的身影。
而墨九的身影总在林府的暗处游移,如同一抹无声的幽灵,他身形枯瘦,嗓音嘶哑如砂石相磨,面容常年隐在粗麻布缠绕之下,唯有那双深陷眼窝中偶尔掠过的幽光,才透出几分活人气息。林无涯十岁那年,曾无意间窥见墨九的手——皮肤皲裂如龟甲,青筋虬结似枯藤,仿佛稍一触碰便会化为粉末。父亲说这是因为墨九早年中毒的原因,虽侥幸保命,却落得个“人皮裹骨”的模样。
然而正是这具看似脆弱的躯壳,却藏着令整个武林战栗的实力,每当夜色深沉,林府回廊间便会响起极轻的脚步声,那是墨九在巡夜。他行动时宛如一具提线木偶,却能在瞬息间掠过数重屋檐,二十年来任何企图闯入林府的亡命之徒,都在墨九现身的刹那如坠冰窟——无人看清过他如何出手,只知道他枯槁的手掌翻飞之间,利刃便已碎落满地,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多半连他的衣角都未能触及。
墨九看着练剑练到发狂的林无涯,缓缓开口:“林家剑法看似质朴,实则暗藏玄机。”他枯瘦的手指轻抚过老树皮,发出沙沙微响,“你父亲创此剑法时,重意不重形,比起招式的繁复,更注重内息运转与心性修养。少林内功看似庞杂,实为淬炼心性的无上法门。”他抬头望向林无涯那双被愤怒染红的眼睛,声音愈发低沉:“而这正是你如今最欠缺的。”
林无涯抹去额上汗水,手中长剑微微发颤:“九叔,若真如此,父亲又怎会……”话音未落,一股腥甜已涌上喉间。
墨九并未直接回答,目光落向地上那截被斩断的枯枝,眼中掠过一丝哀伤,他俯身拾起断枝,“你现在用剑将这截枯枝斩断。”
林无涯眼中闪过困惑,但仍举剑劈来,剑锋凌厉,破空而至,墨九不闪不避,只是缓缓调息,体内真气如潮涌动,刹那间,枯枝表面泛起一层朦胧幽光。
“铮——”
一声脆响,林无涯手中的剑应声而断,而那截枯枝却完好无损,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这截枯枝所散发出的真气,将满地落叶打着旋儿散开,墨九望着林无涯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知道这个倔强的少年还需要更多的磨砺,才能理解剑道真谛。
“这是少林内功《金刚碎玉诀》的精髓,融和了大韦陀杵的刚猛与督脉真气的绵长,气凝如山,劲发似雷,纵是赤手空拳,亦可凝气为锤,剑气所至,有陨星坠地之威。”他倏然挥袖,那截枯枝竟在地上划出三寸深痕,木屑纷飞间隐现流光,“这门心法,你父亲早已臻至化境,常人难以近身。”
“那为何……”林无涯望着满地狼藉,喉结艰难滚动。
墨九垂眸注视少年颤抖的肩线,砂砾般的嗓音陡然转冷:“但你父亲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武道上。”他以枯枝在地上划出六道刻痕,“当今武林能击败你父亲的不过六人:少林玄悲大师、玄渊剑冢守墓人叶千秋、云麓宫隐世圣人玄冥子、天下第一剑神公孙止、金刚不坏萧烬,以及西域黑莲教教主赫连昭昭。这六人中,叶千秋闭关三十载未出,玄冥子云游世外踪迹难寻,赫连昭昭远在西域十余年未入中原,公孙止与萧烬消失已久,生死难料,而玄悲大师是你父亲的恩师,绝无可能下杀手。”墨九声音微顿,“这六人杀你父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真是其中之一,那这场战斗一定会旷日持久,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悄无声息的结束。”
墨九手中的枯枝继续在地面游走:“虽然能击败你父亲的人屈指可数,可能取他性命的人,却大有人在。“
枯枝骤然顿挫,“毒“字深深楔入地面。
“究竟是谁?“林无涯五指几乎嵌进剑柄,眼中燃着焦灼的火焰。
墨九却漠然扔掉枯枝,声音似寒潭结冰:“不知道。“他掠过少年急切的目光,袍角在夜风中翻卷,“要你亲自去查。“
“我?“林无涯眉峰紧锁,山风掠过断念崖,卷走他喉间几欲吐露的怯懦。
“可我......“
“五年。“墨九倏然转身,清冷月光将他削成一道凌厉剪影,“随我修炼五载,再入江湖。”
林无涯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虽不知九叔来历,不解其为何通晓少林秘传,更不懂这身惊世修为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九叔一诺重过千斤,五年岁月,在武学漫漫长路上不过惊鸿一瞥。
“好!“少年重重点头。
五年光阴凝作山巅晨雾,昔日少年郎已褪尽青涩,林无涯的古铜色面庞上,刀刻般的轮廓衬着眉间那道浅疤,恍若玄铁淬火的印记,他的指节结着层叠的老茧,掌心布满与剑柄摩擦的月牙痕,粗麻短褐浸透着盐霜,后背破洞处露出交错纵横的剑痕——皆是这五年来与墨九对练时,被墨九用松枝做剑划出的血痕。那些伤口在月光下蜿蜒成河,像是替他记录着年少轻狂的执念。
每月朔望之交,他总会下山来到那块试剑石前,当掌心触及陨铁石的刹那,一股冰寒气息便顺着掌纹蔓延全身。这块通体幽蓝的奇石,原是林震南当年造访玄渊剑冢所得,剑冢中藏剑十万,皆是百年来败阵剑客所留,依照剑冢规矩,唯有比武胜出者,方可取走一柄宝剑。彼时的林震南意气风发,剑势如虹,连败十余名玄渊剑客,只为求得此石。叶千秋凝视这位执着的年轻人,抚剑长笑:“剑心不折,自有凌霄时。”遂将这天下唯一的陨铁石慨然相赠。
这块陨铁石一直伫立在山下,表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剑痕。林震南铸剑时,总爱用这块奇物试锋——寻常刀剑触及石面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唯有他亲手锻造的佩剑,加之强劲内力,方能在陨铁表面犁出三寸剑痕,岁月流转,石上沟壑渐深,最深处竟达十寸。
林无涯抚摸着父亲留下的剑痕,指腹传来嶙峋的触感,他立下誓言,定要在这顽石上刻下超越十寸的剑痕,为此他五载未下山,每日刻苦练剑,剑锋破空的声音,已在山谷中回荡了千万次,晨昏交替间,唯有陨石上新增的剑痕与崖边融雪,见证着少年在执着与顿悟间的往复求索。
暮春的霉雨在雕花窗棂间凝成水帘,林一推开林震南的房门时,细小的积尘在空气中翻涌如烟——二十年来,他始终保持着亲自来此打扫的习惯。
一股潮湿的泥腥气扑面而来,他看见林无涯浑身湿透地蜷在窗边阴影里,粗麻衣襟裂开蛛网般的破口,锁骨下方狰狞的旧疤若隐若现。那些林一特意命人送去的衣服,总不出月余便支离破碎,不是被凌厉剑气撕裂,便是被他用顽石反复磨砺,最终化为满地的碎布。
“林叔,你来了。“林无涯指尖轻抚着龙渊剑身的淬火纹,那是父亲最珍爱的佩剑。
林一望着少年发间凝结的水珠滚落颈间,想起今晨下人们的禀报:林无涯竟以一柄寻常铁剑,将那块陨铁石斩为两段,据说剑气纵横,寒光耀目,可此刻少年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比陨铁更冷三分。
“快去换了湿衣,我让灶房备些姜汤。“林一没有询问陨铁之事,“府中众人若知你下山,定会欣喜不已。”
林无涯抬首望来,唇角牵起的笑意里浸满疲惫:“不急林叔,这些年我不只练剑,更想通了许多事。”他指尖轻叩剑身。
“容我先处置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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