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晨雾未散时,云知夏已立在实证院前的汉白玉石阶上。她素色棉袍外只披了件灰鼠绒斗篷,发间未簪珠玉,仅用木簪挽了个松松的髻。
昨夜咳血的帕子被小满偷偷烧了,但喉间那股腥甜还在,像块化不开的铁锈。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檀木药匣——匣面雕着雪梅,是她亲手刻的,里面躺着新制的雪心丹,还有重绘的《疫病院筹建图》,连地窖该留几寸通风口、污桶要离井多远都标得清清楚楚。
“王妃。“赵典簿缩着脖子从侧门绕过来,官靴踩在融雪里发出吱呀声。
他手里攥着卷染了草汁的纸,指节因用力发白,“城南三十六坊的联名书,是里正们天没亮就送来的。“他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上面说...若朝廷不允三策,他们要集体跪叩宫门。“
云知夏垂眸扫过那卷纸。
泛黄的麻纸上密密麻麻按满了血指印,最上面一行字力透纸背:“求活法,不求恩典。“她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暗红的印子,像在抚过无数个被瘟疫啃噬的夜晚——有老妇背着孙儿走三十里山路来讨药,有少年跪在药庐外三天三夜只为换一副治咳的方子。
人心不是水,泼出去就收不回,可若不趁这股热乎劲儿把三策钉进朝廷的骨头里,等春雪化尽、瘟疫消弭,这些滚烫的盼头,终究要凉成冰碴子。
“去把药庐的门开了。“她转头对小满道,声音轻却有力,“让等了整夜的百姓进来取预防时疫的避瘟散——每人再加半钱紫苏,驱寒。“
小满应了一声跑开,裙角带起一阵风。
晨雾被风撕开道口子,云知夏这才看清院外的景象:青石板路上跪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有裹着破棉袄的老媪,有光脚穿单鞋的孩童,有胳膊上还缠着孝布的青年。
他们手里举着的药渣在晨露里泛着褐黄,病衣上的补丁摞着补丁,祈福幡的红绸被夜露浸得更深,真像片翻涌的海。
“王妃!“人群里突然有人喊,是前日被她救了孩子的妇人。
她怀里的小娃已经能坐直了,正抓着根冻硬的糖葫芦啃,“您可千万别走!
我们给您立碑!“
“立碑!“这两个字像火星子掉进干草堆,瞬间燃遍整个人群。“给云娘娘立功德碑!““碑上要刻她救的每条命!“此起彼伏的喊声撞在院墙上,震得檐角的冰棱“咔嚓“坠地。
云知夏望着那片沸腾的人潮,喉间的腥甜突然淡了。
她想起前世在实验室,导师说“医学不是神术,是无数双手托着往前走“——原来古人早懂这个理,他们用血肉之躯搭人梯,用指血按文书,用冻僵的手刻碑,不过是想把这条路,再往光明处推一推。
正午的日头刚爬上飞檐,八匹黑马就踏碎了喧闹。
为首的宦官甩着拂尘,明黄的伞盖下,圣旨裹在金丝帕里,像条蜷着的蛇。“靖王妃云氏接旨——“他尖着嗓子喊,声音像根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氏悬壶济世,德昭天地,特封护国医夫人,赐紫袍金绶,着即入太医院参议。
钦此。“
人群霎时静了。
云知夏望着那方明黄的圣旨,想起三年前在实验室,师兄也是这样笑着捧来“年度最佳研究员“的证书——下一秒就往她咖啡里投了***。
她垂眸看向脚边,小满不知何时已捧来个红漆木匣,匣里三卷文书整整齐齐码着,封皮上的墨迹还未全干:《废禁药令疏》《疫病院规制》《北疆焚村案重查请》。
“小公公,劳烦回禀陛下。“她伸手接过文书,广袖垂落,露出腕间那圈褪色的红绳——是昨夜那妇人硬塞给她的,说“保平安“,“这护国医夫人的封号,民妇受不起。“她展开第一卷疏文,字迹在阳光下清晰如刃,“民妇只求三事:一废太医院禁外科之令,二立官办疫病院,三查北疆焚村旧案。
若朝廷不允...“她抬眼扫过人群,声音陡然拔高,“民妇即刻散了这药庐,归山采药去。“
“不可!“人群炸了。
有老者颤巍巍跪行几步,额头撞在青石板上:“云娘娘走了,我们害病找谁?“有妇人抱着孩子哭:“我家娃才捡回条命...“甚至连几个健壮的汉子都红了眼,攥着拳头喊:“朝廷不允,我们就跪到允为止!“
宦官的脸白得像张纸,拂尘在手里直抖。
他偷眼去看云知夏,却见那女子站在石阶上,身后是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三卷文书,眉眼比雪还冷。
当夜,月上柳梢头时,墨七的影子突然从房梁上坠下。
他身上沾着血,发梢滴着水,显然刚从冰河里潜过。“王妃,禁军今夜要收'三策碑'的石料。“他单膝跪地,声音像碎冰,“小的在城外看见,他们搬了二十车柴,要连碑带石一起烧。“
云知夏正给最后一炉避瘟散封坛,闻言动作顿了顿。
坛口的封纸被她捏出道褶子,像道疤。“现在去还来得及么?“她问,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靖王特许采药令“——那是萧临渊亲手盖的玉印,凭这道令,她能自由出入京郊三十里内的药山。
“来不及。“墨七摇头,“但百姓先到了。“他喉结动了动,“小的看见,有个瞎眼的老丈拄着竹杖,站在石料堆前;有个刚出月子的妇人,怀里还抱着没满月的娃;他们说...碑在人在,碑亡人亡。“
云知夏突然笑了。
她解下腰间的药匣递给小满,又把那道采药令从案头抽出来。
火盆里的炭正红,她捏着纸角在火上一凑,橘色的火苗立刻舔了上来。“从今往后,“她望着跳动的火焰,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我的药,不属王府,不属朝廷,只属活着的人。“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
窗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是百姓们发现了火光,正往药庐这边涌。
云知夏推开窗,寒风卷着火星子扑进来,她看见院外的雪地上,无数人影正举着火把奔跑,像一条被点燃的河。
同一时刻,靖王府的望星楼上。
萧临渊攥着兵部密报的手在发抖。
密报上的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北疆旧案卷宗已被裴相调走,原档于昨夜寅时焚毁。“他望着城南方向的火光,那火比往年元夜的灯还亮,把半边天映成了血色。
“王爷。“幕僚的声音像片飘在冰面上的叶子,“若护她违旨...“
“会怎样?“萧临渊打断他。
幕僚的汗顺着后颈往下淌:“抄家灭族的罪。“
楼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萧临渊望着那片火光,想起昨夜云知夏咳血时,她仰着头对他笑,说“我是医者“。
那时他觉得心像被人用刀剜了块肉,现在倒觉得,剜就剜吧——总比看着她被这世道的刀,一寸寸割死强。
“调暗卫三队。“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股狠劲,“轮守实证院外围。“他转身看向幕僚,眼里像淬了冰,“一个百姓,都不能伤。“
三日后,政事堂里。
裴元衡摇着湘妃竹折扇,茶盏里的碧螺春浮浮沉沉。“太子殿下可知?“他眼尾微挑,“云王妃那脾气,倒像极了当年的'疯医'楚昭南。“当年楚昭南为救瘟疫百姓,烧了太医院的《禁刀典》,最后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口——这典故,满朝文武谁不知道?
太子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裴相的意思是?“
“烈马需缰。“裴元衡的折扇“啪“地合上,“明日朝会,臣提议封她为医监副使。
虚衔高位,实权归太医院。“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眼底浮起丝冷意,“她不是要立碑么?
等碑上的字被风雨磨平了,看她还能翻出什么浪。“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小厮的禀报:“启禀相爷,城南'残烛堂'今日收了十二名疫后孤儿。“小厮的声音发颤,“堂前...堂前立了块新碑,上面刻着:'活命之恩,不谢天,不谢神,只谢云娘娘'。“
裴元衡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溅湿了半幅衣袖。
他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比冬天的冰还冷:“她想做神?“他指节捏得发白,“那就让她看看,神...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是夜,云知夏裹着斗篷出了实证院。
城南废巷的风像刀,刮得她脸生疼。
她望着前方那间破门歪斜的旧宅——残烛堂的匾额还靠在墙根,漆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她弯腰抱起匾额,指尖触到木头上的刻痕——是哪个孩子用石子划的,歪歪扭扭写着“云娘娘“。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云知夏抬头望向天际。
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只漏出半缕光,像把未出鞘的刀。
她抱着匾额往旧宅走去,靴底碾碎了地上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响。
明天,这匾额,该挂到门上去了。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