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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库门环上的铜锁撞出脆响时,云知夏正捏着半块冷掉的炊饼。她望着高德全亲自挂上去的九环锁,指节在医箱上轻轻叩了两下。
营风卷着雪粒子扑来,刮得她睫毛发疼,却刮不碎眼底那点冷冽的笑意——这老阉狗果然要断她药路。
昨夜在药柜下发现的沉水香残片,还有那封用北地松烟墨写的密信,早把他的底裤都扒光了,他哪能不狗急跳墙?
"神医!"阿铁的声音从身后炸响,"高公公说今日卯时不发伤药,说是要等'煞气散了'!"
云知夏把最后半口炊饼塞进嘴里,喉结滚动两下咽了。
她转身时,军靴碾过地上结冰的药渣——那是昨夜高德全撞翻药柜时撒的,其中几味药材的断面泛着不自然的青,分明被掺了烂根。
"抬箱子。"她只说了三个字。
三口干漆大箱被八个壮兵抬到点将台前时,营里的兵丁正攥着空药碗在寒风里跺脚。
云知夏亲手掀开最上面那口箱的红布,三百二十七本青壳账册整整齐齐码着,每本封皮上都用朱砂写着"伤兵档案"四个字,边角还压着暗红的指印。
"高公公说我用妖术惑军。"她踩着点将台的木阶往上走,军袍下摆扫过结霜的台面,"那这些活人,是不是也该闭嘴?"
台下突然响起骚动。
云知夏扬手,烽火娘子的雁翎刀在半空划出银弧——三百步外的望旗台,三杆赤旗同时扬起。
最先走出来的是二牛。
这小子前日还因腿伤疼得直撞墙,此刻却扶着木杖一步步挪到台前,膝盖砸在雪地上发出闷响:"我这条命是神医从鬼门关抢的!
她给我剜腐肉时没喊疼,我凭啥说她是妖术?"
"我等性命,是神医所救!"
"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此起彼伏的呐喊像滚雷炸响。
云知夏看见人群里有个老兵抹着眼泪,军牌在他胸前晃——那是她亲手缝回去的,因为他说"这牌子比命金贵"。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账册上的指印,每个指印里都凝着血珠,是她让伤兵们按在伤口上蘸了血按的——这东西,比任何供状都烫。
"高公公不是说军药染了煞气?"她转身看向缩在帅帐阴影里的高德全,后者的蟒纹官服被风灌得鼓起来,活像只被拔了毛的孔雀,"那我便让军药晒在日头底下。"
营中要道的槐树上,新钉的桐木榜架被敲得咚咚响。
云知夏亲手贴上第一张"疗伤公示榜",墨迹未干的字在阳光下泛着乌青:"辰时三刻,刀伤兵王铁柱换金疮药;巳时初,箭伤兵李二狗拆线;药耗:止血散三两,生肌膏半盏......"
"这......这上面有我名字!"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抽噎。
云知夏循声望去,见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踮着脚,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榜文上"赵长庚"三个字,"我当兵二十年,头回觉得自己不是根草。"
"三十年了。"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知夏转头,就见老账兵柱着根断成两截的拐杖,怀里抱着个裹满油布的木匣。
他的手在抖,抖得木匣上的铜扣直撞:"我管了三十年军需账,头回见这么清的数。"他掀开油布,露出一叠泛黄的旧档,"高德全这狗东西,三年虚报'战损'一万两千人,贪墨的军饷......"他喉结动了动,"够买十万石粮。"
云知夏接过旧档时,指尖触到纸页上的盐渍——是老账兵偷偷哭时滴的。
她垂眸看了眼最上面那张"战损清单","阵亡"二字下的名字,有三个是她昨日刚救醒的伤兵。
深夜的药庐飘着苦香。
云知夏守着药炉,药铲在陶瓮里搅出细碎的响。
她的眼皮直打架,却强撑着往药汁里加最后一味夜交藤——这是给后半夜换药的伤兵准备的,得熬足三个时辰。
"窸窣。"
极轻的响动从药凳下传来。
云知夏手一顿,药铲"当"地磕在瓮沿。
她没动,只侧耳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是布料摩擦青砖的声音,混着极淡的血腥气。
"阿灰?"她突然开口。
缩在药凳角落的小身影猛地一颤。
云知夏借着炉火看清了:那是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少年,腕子上还系着半截铁链,脸上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疤,却遮不住他眼里的恐惧。
"我......我不是偷药的。"少年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我是......"他突然扑过来,把一团破布塞进药凳夹层,"这是断魂散的方子。
我试毒试了七回,每次都......"他喉间发出咯咯的笑,"每次都没死成。"
云知夏展开破布,炭笔写的配方在火光下清晰起来。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这味毒能让脉象变得若有若无,活脱脱是"假死脉"!
"那些'阵亡'的伤兵......"她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腕,"是不是被他灌了这个?"
少年没说话,只是拼命点头。
他的手腕细得像根柴,却在她掌心抖得厉害:"他们被关在西边草垛底下,我听见他们喊疼......"
天刚蒙蒙亮,云知夏就带着老账兵和阿铁冲进了西草垛。
腐草的气味里,三个"已报阵亡"的伤兵被麻绳捆着,嘴里塞着破布。
她摸了摸他们的脉——果然像游丝,若不是前世学过"脉感药",根本摸不出来。
"喝了这个。"她撬开伤兵的嘴,灌下褐色药汁。
三息后,最左边的伤兵突然呛咳起来。
他瞪圆了眼,看着云知夏的脸,眼泪顺着鬓角往下淌:"活了......我活了......"
老账兵翻着随身带的账册,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厉害:"去年冬月,高德全申领止血散五千斤。"他指着药庐里的空药罐,"可我查了三个月的药耗,实际只用了七百八十九斤。"
帅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萧临渊靠在虎皮椅上,指尖捏着那叠"阵亡"名单,指节泛着青白。
他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你说,他背后还有谁?"
"现在还不重要。"云知夏把阿灰画的药方和老账兵的账册并在一起,"重要的是——军中不能再有'死人'。"
是夜,高德全的帐外突然没了巡哨声。
他掀帘望去,就见上百个伤兵举着火把站在雪地里,人影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无数把插向他的刀。
他刚摸向腰间的剑,腿腕突然一沉——是阿灰,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脚边,指甲深深抠进他的皮靴:"我不想再当药奴了......"
"从今日起,边医营直隶靖王麾下。"
云知夏的声音从高台上飘来。
她举着一卷黄帛,在火把光里像捧着一团火:"军中用药,唯医官令是从!"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金铁交鸣。
萧临渊立在帅帐顶端,佩刀划出银弧——那枚象征监军权的铜符令被劈成两半,碎铁坠地的声响,比惊雷还响。
雪停了。
云知夏站在新立的公示榜前,借着月光数上面的名字。
阿铁抱着一摞新抄的榜文走过来:"神医,要拓印多少份?"
她望着远处渐亮的天光,指尖轻轻抚过榜尾的"云知夏"三个字。
那里还沾着点墨渍,是刚才写的时候,有个伤兵偷偷抹眼泪溅上去的。
"拓印百份。"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裹着淬了钢的力道,"送到各营,送到京城,送到......"
她没说完。
因为她看见,东边的天空正泛起鱼肚白,而那片白里,有无数双眼睛在亮起来——是伤兵们,他们捧着公示榜,像捧着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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