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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爬上山脊,向阳坡上已聚满了人。陈阳最后拧紧光伏板的地脚螺栓,金属的脆响惊起了林间的山雀。他直起身,五组深蓝色的光伏板沿坡面展开,在晨光中泛着哑光——这是全村人凑了三年才凑成的“太阳”。
“陈工,查三遍了。”小林从变压器那头跑来,抹了把汗。
陈阳点点头,攥着万用表的手心湿漉漉的。在县城装过上百万瓦的光伏,从没像今天这样紧张。坡下站着卖鸡凑份子的刘寡妇,等着“电像自来水一样便宜”的王大娘,还有那些总蹭别人家灯写作业的孩子们。
“合闸!”
声音落,小林猛推闸刀。“咔嚓”一声轻响,电流嗡鸣如远处的蜂群。
坡上五盏绿灯该全亮。
只亮了三盏。
另外两盏死沉沉的,像蔫了的庄稼苗。
人群骚动起来。
“咋回事?”“白忙活了?”“俺就说这洋玩意儿……”
陈阳扛着万用表冲过去。表笔戳进接线端子,数值乱跳——时而正常,时而归零。他顺着线路查三遍:防水端子压死了,线序红正蓝负,螺丝紧到标准扭矩。
理论上一切完美。
灯就是不亮。
汗滚进眼睛,涩得生疼。陈阳用手背抹,尘土混进去,更糟了。
“我看看。”
拾穗儿抱着图纸蹲到他身旁。山风很猛,图纸哗哗响,她用下巴压着,一页页翻。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光伏项目落地后,白天跟陈阳爬坡布线,晚上就着油灯学原理,笔记记了厚厚两本。
可现在,图纸上标准的接线图,对不上眼前沉默的光伏板。
日头偏西,议论从焦急变沮丧。有人收拾小板凳要走。王大娘叹气:“咱这穷山沟,哪配用这高级东西……”这话像针,扎在每个人心上。
拾穗儿心发慌。她想起这三个月:男人们手上血泡破了又好,妇女们顶着烈日送绿豆汤,孩子们递工具捡螺丝,小手划破了也不哭……
全村人的心血,牙缝里省出的希望。
怎么能不亮?
“让我瞧瞧。”
李大叔拄拐杖挪上坡。他快七十了,年轻时伤了腿,却是最懂这片土地的人——哪块地先解冻,哪道坡最蓄水,清清楚楚。
他没看光伏板,先抓把土捻捻,又闻闻。然后挪到不亮的灯旁,弯腰摸板下的泥。
“陈工,这下头埋线了?”
陈阳点头:“埋地三十公分,按规范。”
李大叔摇头,拐杖戳地:“这坡我熟。这段有暗潮。”他画个圈,“看着地上干,底下三尺有暗泉。”
暗潮?陈阳一愣。
“拾穗儿,”李大叔转向姑娘,“你爹笔记里,是不是记过?”
拾穗儿猛愣。她爹是老会计,最爱记东西——哪天下雨、雨量多少、哪块地收成好……去世留了十几本笔记,她当宝贝收着。
她从布包里翻出蓝布包的老笔记。布已洗白,但干净。手微颤着打开,翻找向阳坡的记载。
泛黄纸页在风中翻,带着陈年纸张的气味。终于,中间一页:
“1985年4月17日,晴。与老李、建国丈量向阳坡地界。中段偏东处,掘土三尺见湿,疑有暗泉。此处土湿,忌埋管线。以石灰标之。”
铅笔字已模糊,但认得清。旁边还画了位置示意图。
拾穗儿抬头看笔记,又看光伏板,心跳如鼓——那两组不亮的,正好在父亲标注的位置!
“是暗潮!”她声音发颤,“潮气顺线管爬上来,浸了接线盒,短路了!”
陈阳立刻明白。光伏直流侧最怕潮湿,接线盒受潮绝缘下降,就会漏电短路,系统保护启动,自然不发。
“快!拆接线盒!”
后生们围上。可问题来了——没备用防水接线盒。预算紧,材料按最低配采购,一个多余都没有。去县城买?来回四小时,今天周日,店不一定开。
人群又沉默。
这时,王大娘开口:“俺家有铁皮饼干盒,盖子严实,行不?”
刘寡妇说:“我那儿有前年腌菜剩的蜡,能烧化了封口不?”
“油纸!我家有油纸!”另一妇女喊,“去年糊窗户剩的!”
东家一点,西家一点,村民们跑回家又跑回,手里拿着铁盒、油纸、蜡烛、防水胶布、补车胎胶水……
陈阳看着面前五花八门的“材料”,眼眶发热。他深吸气:
“先挪光伏板,避开潮区!”
“接线盒拆下,用干布擦到没湿气!”
“铁盒内垫两层油纸,穿线孔用蜡封死!”
“所有接头缠防水胶布,缠厚!”
人们动起来。没专业工具,就用最土的办法——铁盒用锤子敲孔,不齐用锉刀磨;蜡放铁勺,树枝生火热;油纸一层压一层……
李大叔指挥后生在暗潮旁重选址:“往左三尺,那儿是硬土,我年轻时挖过蓄水池,干得很。”
太阳西斜,金光把影子拉长。没人说话,只有工具声、裁剪声、低呼吸声。孩子们安静瞪大眼看。
太阳快触山脊时,一切就绪。
陈阳最后检查所有接头,确认无误。朝坡下小林点头,这次没喊,只做手势。
小林手放闸刀上,深呼吸,用力推上——
“咔嚓。”
轻微嗡鸣再起。
这次,五盏指示灯同亮。绿光先微弱闪,然后迅速变稳、变亮,在渐暗天色中,像五颗落入凡间的星。
逆变器显示屏亮,数字跳——电压、电流、功率……
“发了!发了!”小林跳起大喊。
坡下人群静一瞬,然后爆出震天欢呼。老人抹眼,妇女相拥,孩子拍手跳叫。王大娘颤巍巍走到最近太阳能路灯下——柔光亮着。她摸摸灯柱,又摸摸脸,忽然哭了,又笑了。
陈阳坐地上,才发现手一直在抖。拾穗儿蹲他旁边,还捧着老笔记。她看坡下欢呼人群,看亮起的灯,低头看父亲泛黄字迹,眼泪毫无征兆掉下,打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李大叔拄拐杖走到坡边,望山下已亮起点点灯火的村,又回头看坡上五片深蓝光伏板。夕阳余晖给板面镀金边,也给他皱纹脸镀上暖色。
“你爹要能看到今天,”他轻声对拾穗儿说,“得多高兴。”
拾穗儿用力点头,说不出话。她把笔记紧抱怀里,像抱失而复得的宝贝。
山风吹过光伏板,发出低低、悦耳的嗡鸣。那声很轻,但很稳,持续不断,像这片土地沉睡多年后,终于发出属于自己的、平稳有力的呼吸。
陈阳起身拍土。他还要查所有参数,记录首日发电数据,定运维计划……工作还多。但此刻,他只想站这儿,多看一眼这灯火,多听一会儿这风声。
远处,村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有些是刚通的太阳能灯,有些是村民家的旧灯泡。新光和旧光混一起,照亮蜿蜒村路,照亮场院上玩的孩子,照亮每扇亮灯的窗。
而他们身后的山坡上,五组光伏板静静立着,在夜色中继续吸收月光,将白天的阳光转化成电,储存进电池,准备点亮又一个长夜。
第一盏灯亮时,天已全黑。但那光很亮,足够照亮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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