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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现,天边还泛着鱼肚白,村口那面黄铜老锣就被敲响了。拾穗儿站在山坡最高处,手拢在嘴边喊:“各家都来个人,上山补瑕咯!”“补瑕”这个词是拾穗儿从老木匠那儿听来的。老木匠常说,再好的木头也有纹路不顺的地方,得细心修补才能成器。如今用在光伏板上,倒也贴切——这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板子,就是山村未来的“大器”。
试板成功的喜悦还挂在每个人脸上。昨天傍晚,当第一度电从这片山坡流向村里时,老老少少都聚在村委会门口,盯着电表上跳动的数字,眼睛亮得像星星。可拾穗儿知道,那只是开始。一百二十八块光伏板,就像一百二十八个新来的村民,得让它们真正在这片土地上安家落户。
所谓补瑕,就是要把光伏区仔仔细细查个遍。哪里间距不均,哪里接口漏缝,哪里的支架不够稳当,全都要拾掇妥当。这活儿看着简单,却关乎往后几十年的收成——不仅是电的收成,还有板下土地的收成。
后生们扛着卷尺、拎着工具袋上山时,老人和娃娃们已经到了。山雾还没散尽,光伏板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蓝光。
七岁的豆豆举着爷爷给他特制的短木尺,沿着第一排光伏板跑。他跑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板间刚冒头的草芽。“间距三十厘米!”他脆生生地喊,声音在山谷里荡开,惊起林间早起的鸟儿。
“豆豆,再量下一块!”李大爷蹲在不远处,手里的竹棍既是拐杖也是量具。他今年七十三了,在这片坡上种了一辈子土豆。哪块地朝阳,哪块地背阴,哪块地的土是酸的,哪块是碱的,他都清清楚楚。
豆豆跑到下一块板前,趴下身,小脸几乎贴到地上。“这个窄了,只有二十五!”他扭头喊,额头上沾了泥土。
“记上,记上。”李大爷对拾穗儿说,“太密了不行。往后种地,锄头都伸不进去。咱们这是‘借光’,可不能‘占地’。”
拾穗儿在本子上记下位置。她用的是陈阳从镇上买来的网格本,每页都画着光伏区的平面图。哪里需要调,哪里需要挪,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得明明白白。陈阳蹲在她旁边,手里拿着激光测距仪复核孩子们量的数据——老法子要信,新工具也要用。
“老李叔说得对。”陈阳抬头说,“设计图上是三十厘米,但实际安装总有误差。咱们今天就是要把这些误差都找出来。”
王奶奶提着竹篮走过来,篮里装着自家熬的米汤和粗瓷碗。“先歇歇,喝口热的。”她今年六十八,头发全白了,但手脚依然利索。她的篮子里还有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攒的防水胶布——儿子从城里寄来的,她一直舍不得用。
“王奶奶,您这胶布可是好东西。”拾穗儿接过一碗米汤,热气扑在脸上,暖融融的。
“好东西要用在正经地方。”王奶奶眯着眼笑,“这些板子啊,往后就是咱们村的‘铁庄稼’,天天有收成,雨天也收,可比地里那些娇气。”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可不是么,光伏板不就是“铁庄稼”么?不要浇水,不要施肥,只要太阳出来,就有收成。
喝过米汤,活儿继续。
后生们两人一组,开始调整间距不均的板子。大壮和二虎负责最难搬的那几块——位于坡腰转弯处,地势不平。两人先蹲下来研究怎么用力,又铺上草垫防止划伤板面,这才小心地抬起。
“慢点慢点,往左半寸……好,停!”李大爷在旁边指挥,竹棍在地上比划着。
光伏板在他们手中,真像易碎的瓷器。这些深蓝色的板子,每块都有一扇窗户那么大,边缘贴着银色铝框,在移动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阳光渐渐强了,板子表面开始泛起流动的光泽,像是山间突然多了一片片深蓝的湖泊。
妇女们的工作最需要耐心。秀英嫂带着几个姐妹,提着装满工具的小篮,沿着每一排光伏板检查接口。她们的手指常年劳作,有些粗糙,但动作格外轻柔。
“这里有个缝。”秀英嫂蹲下来,指着两块板连接处的一道细缝。她从篮里取出油纸,比着缝隙大小剪下一块,又涂上防水胶,仔细贴上,用手掌压实。“可不能留缝,进了雨水,冬天一冻就坏了。”
她干活时,嘴里还哼着年轻时学的山歌调子,没有词,只是悠扬的旋律。其他妇女也跟着哼起来,歌声轻轻地在光伏板间流淌,和着远处林间的鸟鸣,竟出奇地和谐。
拾穗儿沿着山坡往上走,边走边记。她看到三爷爷独自蹲在最靠边的一块光伏板下,一动不动,便走过去。
“三爷爷,看什么呢?”
三爷爷抬起头,皱纹里都是笑。他抓起一把板下的土,让土从指缝间慢慢流下。“穗儿啊,你看这土。”
拾穗儿蹲下来,也抓了一把。土是深褐色的,带着山土特有的清香,还有些湿润——昨晚下过一点毛毛雨。
“这土好啊,”三爷爷说,“肥力足,透气。往后在这板子下面种土豆,保准比别处长得旺。”
“可是阳光被挡了呀。”旁边跟过来的豆豆歪着头问。
三爷爷把豆豆拉到身边,指着光伏板的缝隙:“傻孩子,你看这光。”确实,阳光从板间的缝隙漏下来,在地面上投出一道道光带。“土豆不需要全天晒,有这样的‘花太阳’,正好。”
他又指着板的倾斜角度:“再说了,这些板子朝南斜着,早上和傍晚的太阳照样能照进来。晌午最晒的时候挡一挡,反而对庄稼好——你问问你爷,夏天晌午的太阳,是不是太毒了?”
豆豆似懂非懂地点头。拾穗儿却听明白了——这是老一辈的智慧,他们懂得和自然相处,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让。
晌午时分,太阳到了头顶,光伏板下的温度明显升起来。所有人都汗流浃背,但没人喊累。孩子们的脸红扑扑的,大人们的衣衫后背都湿了一片。王奶奶又送了一趟水,这次是泡了金银花的凉茶。
“歇会儿,都歇会儿。”拾穗儿招呼大家到坡边的树荫下。
人们三三两两坐下,喝着茶,看着眼前已经调整了大半的光伏阵列。晨起时那些明显的瑕疵——东一块西一块的不齐,这里密那里疏的排列——现在都得到了修补。光伏板横成排,竖成列,像一支纪律严明的深蓝色军队,静静守卫着这片山坡。
大壮擦了把汗,忽然说:“你们发现没,这些板子排整齐了,看着心里特别舒坦。”
“那可不,”秀英嫂接话,“就像咱地里种的菜,行是行,垄是垄,看着就欢喜。”
陈阳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要发到群里,让外面看看咱们村的‘新庄稼’。”
“发,发。”李大爷笑呵呵地说,“让我那在城里的儿子也看看,老家有新气象了。”
休息片刻,大家又起身干活。下午的工作主要是查漏补缺——把上午可能遗漏的小问题再查一遍。孩子们依然跑在最前面,他们的眼睛尖,常能发现大人忽略的细节。
豆豆忽然在一排板子尽头停下,蹲下来仔细看。“这里有只小蜘蛛!”他喊。
大家都围过去。果然,在最后一块光伏板的支架角落,一只小小的山蜘蛛正在结网。网刚织了一半,露珠挂在细丝上,闪闪发光。
“要不要弄掉?”一个后生问,“别影响板子。”
“别,”拾穗儿轻声说,“让它织吧。蜘蛛是好兆头——老话说,蜘蛛结网,喜事临门。”
王奶奶点头:“是啊,这山是大家的,蜘蛛也是山里的住户。咱们装板子,不就是为了和这山处得更好么?”
于是大家小心地绕过那个角落,让蜘蛛继续它的工作。那只小蜘蛛似乎也不怕人,自顾自地吐丝、拉网,在光伏板的铝框和山坡的野草间,搭建自己的家园。
日头偏西时,所有工作都完成了。一百二十八块光伏板,每一块的间距都调到了标准,每一个接口都检查过,每一处支架都稳固牢靠。夕阳给它们镀上一层金红色的边,远远望去,整片山坡像是铺满了深蓝色的宝石,在晚风中静静闪光。
大家聚在山坡最高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天的疲惫似乎都消融在这片深蓝的光泽里。
李大叔最后检查了一遍他最关心的那几块板——坡底那几块,板下的土最肥。他蹲下身,最后一次摸了摸泥土,然后站起来,对拾穗儿说:
“这样就对了。板能发电,地也能种地,两不误。”
短短一句话,说尽了今天所有工作的意义。不是为了发电而占地,也不是为了种地而弃电,而是让两者找到平衡,相互成全。
拾穗儿看着坡上整整齐齐的光伏板,看着身边这些满脸汗水却洋溢着笑容的乡亲,心里暖烘烘的。她想起老木匠说“补瑕”时的话:“瑕疵补好了,东西就结实了,就能传下去了。”
这坡上的每一块板,都浸着全村人的心血。老人的经验,年轻人的力气,妇女的细心,孩子的眼睛——全都融在这片深蓝里。它们会在这里站上二十五年,三十年,甚至更久。每天迎着太阳升起,送着太阳落下,把光变成电,电变成日子,日子变成一代又一代人记得住的故事。
山风起了,吹过光伏板,发出低低的、悦耳的嗡鸣,像是这片土地在轻轻哼唱。明天,并网发电的仪式就要正式举行。但拾穗儿觉得,真正的仪式其实已经在今天完成了——当全村人一起,为这些“铁庄稼”补上最后一道瑕的时候,它们就已经真正属于这片山、这个村了。
“回家了!”她喊了一声。
大家收拾工具,沿着山路往下走。回头望去,光伏阵列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成一片深蓝的剪影,只有边缘还留着最后一缕夕阳的金光。
豆豆拉着爷爷的手,忽然问:“爷爷,以后这些板子下面,真能长出土豆吗?”
“能,”李大爷肯定地说,“不但能长土豆,还能长玉米、长豆子。等秋天,爷爷带你来收,咱们收两样——一样是电,一样是粮。”
孩子笑了,笑声清脆地落进渐浓的暮色里。山路弯弯,一行人影慢慢走向炊烟升起的村庄。而在他们身后的山坡上,那片深蓝的“铁庄稼”正静静地、庄严地站立着,准备迎接第一个完整的夜晚,和明天崭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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