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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伏板能发电的消息,像春天的风一样吹遍了山村的每个角落。试运行的头三天,电表上跳动的数字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可欢喜劲儿还没过去,新的愁事就冒了出来——像山里的蘑菇,雨一停,悄没声地就钻出了地面。这愁事,是村里的牛羊。
山村多少年来都是散养牲畜。天一亮,各家打开圈门,牛啊羊啊就自个儿上山找草吃。傍晚时分,它们会准时回家,脖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伴着夕阳走进各自的院子。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活方式,人和牲畜都习惯了。
可如今,山坡上多了那些“深蓝色的板子”。
“昨儿我家那头犟牛,差点就闯到光伏区去了。”周二叔蹲在村委会门口的石墩上,抽着旱烟,眉头皱成了疙瘩,“要不是我发现得及时,一鞭子给抽回来,指不定闹出啥事。”
“我家那几只羊也不省心,”王婶接话,“就爱往高处跑,那光伏板亮晶晶的,它们看着新鲜,总想凑过去啃啃。”
这话引起了共鸣。是啊,牛羊不懂那是发电的宝贝,它们只知道山坡上多了新东西,好奇,想看看,想尝尝。可那些线路,那些支架,哪经得起牛蹄子踩、羊嘴巴啃?
李大叔从村委会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走到坡边,望着那片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的光伏阵列,又回头看了看散落在山坳里的村庄,最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扎围栏!”他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各家凑柴,凑竹竿,把光伏区围起来!”
话虽这么说,可怎么围,用什么围,又是个问题。买铁丝网?村里账上那点钱,还得留着买变压器和备用零件。用砖砌墙?那就彻底隔断了,往后板下还要种地,人进出都不方便。
“用竹子,”一直没说话的陈木匠开了口,“后山那片毛竹,今年该间伐了。竹子长得快,两三年就能成材,咱们砍一批,既给竹林腾了地方,又能扎围栏。”
“柴禾我家有,”孙老伯站起来,“去年砍的硬木柴,晒得干透透的,烧火舍不得,扎围栏正合适——比竹子还结实。”
“旧布我家多,”王婶接着说,“孩子们穿小的衣服,改改补补还能穿,实在不能穿的,剪成布条,把那些露在外面的线路套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办法就这么凑出来了。山里人过日子,讲究的是物尽其用,一草一木都有它的去处。
说干就干。
第二天天刚亮,后生们就扛着斧头、柴刀上了后山。那片毛竹林在晨雾中显得格外青翠,竹叶上还挂着露珠。大壮选了一根碗口粗的老竹,在手心吐了口唾沫,抡起斧头。
“咔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山谷里回荡。竹子倒下的姿态很优雅,先是缓缓倾斜,然后加速,最后“哗啦”一声倒在草丛里,惊起几只早起的山雀。
“小心竹刺!”陈木匠在一旁指挥,“削的时候顺着纹理,别逆着。”
年轻人学得快,很快掌握了要领。砍下来的竹子被削去枝叶,截成两米长的段,一头削尖——这样插进土里才牢固。削好的竹子一根一根码在空地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精神。
山下,老人们也没闲着。
孙老伯从自家柴房拖出那捆硬木柴。这些木头是他三年前从深山背回来的,本来是准备儿子结婚时办酒席烧灶用,后来儿子去了城里,柴就一直留着。木头晒了三年,干得透透的,敲起来梆梆响。
“爹,这么好的柴,烧了多可惜。”儿媳妇曾说过。
“有啥可惜的?东西要用在正经地方,才是物有所值。”孙老伯当时就这么回答。
现在,这捆柴终于等到了它的“正经地方”。孙老伯用柴刀把木头劈成粗细均匀的木桩,每根约摸手臂粗,一米来长。劈好的木桩堆成小山,在阳光下散发着木头的清香。
妇女们的活计最需要耐心。
王婶家的炕头上,铺满了各色旧布——褪了色的蓝布衫、磨破了袖口的花袄、孩子们穿短的裤子……这些布料有的已经洗得发白,但质地依然结实。妇女们围坐一圈,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响,把布料剪成一尺宽的布条。
“这布还是我出嫁时娘家给的,”王婶抚摸着一条红底白花的布,“二十年了。”
“二十年还能这么结实,是好布。”旁边的秀英嫂接过布条,穿针引线。她的针脚细密均匀,两条布条缝在一起,接缝处几乎看不出来。
“线路套上这个,就算牛羊蹭到了,也咬不坏。”王婶说着,手里的针线飞快地上下翻飞。她缝的不是普通的布套,而是在两头留了活扣——往后检修线路时,一拉就开,方便。
娃子们是最快乐的。他们跟在大人身后,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麻雀。豆豆抱着一根削好的竹竿,摇摇晃晃地往堆放处走,小脸憋得通红,却不肯让别人帮忙。
“我能行!”他每次都这么说。
女娃小梅则负责给妇女们递布条。她细心地把不同颜色的布条分门别类放好,红的归红,蓝的归蓝。“这样缝出来的布套好看。”她认真地说。
整个山村都动起来了。砍竹子的声音、劈柴的声音、剪布的声音、孩子们的欢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是嘈杂,而是一种有序的忙碌,一种充满希望的喧闹。
第三天,材料备齐了。
清晨,全村能出力的人都上了光伏坡。陈木匠是总指挥,他拿着一根长绳,先确定了围栏的线路——既要围住光伏区,又不能圈进太多荒地,还要留出将来耕种和检修的通道。
“从这里开始,每隔两米打一根木桩!”他喊道。
大壮和二虎抡起大锤,“咚!咚!咚!”木桩被一锤一锤砸进土里。山地的土质硬,每一锤下去,手臂都震得发麻,但没人喊累。木桩入土半米,稳稳地立着,像一个个忠诚的卫士。
木桩打好,就该绑竹子了。后生们两人一组,一人扶竹,一人绑绳。用的是山藤泡软后编成的藤绳,结实又不会伤到竹子。竹子的尖头朝上,一根挨着一根,绑在木桩上。
“往上点,再往上点……好,绑紧!”陈木匠来回巡查,时不时伸手摇晃一下,检查是否牢固。
妇女们的工作也同步进行。那些包着线路的布套,被小心地套在一根根电缆上。布套的颜色花花绿绿的,在深蓝色的光伏板背景下,竟有一种别样的美,像是给这些严肃的“铁庄稼”系上了彩色的领巾。
最精巧的是门。陈木匠亲自设计,用了四根最粗的硬木做门框,中间横着三根竹子,既轻便又结实。门轴是找铁匠老刘特制的,上了油,开关起来悄无声息。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把锁,平时锁村委会的档案柜,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任务。
“钥匙谁管?”有人问。
李大叔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把黄澄澄的钥匙。“我管。”他说得很郑重,“往后谁要进光伏区,无论是种地还是检修,都要登记,领钥匙。”
两天后,当最后一根竹子绑好,最后一段线路套上布套,整个光伏区被一道半人高的围栏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围栏沿着山坡的走势起伏,木桩是骨,竹子是肉,山藤是筋,浑然天成,仿佛它原本就该在那里。
夕阳西下时,人们站在围栏外,看着自己的作品。围栏并不高,但足够拦住牛羊;它也不密,透过缝隙还能看见里面的光伏板。最重要的是,它没有把这片土地与村庄割裂开——它保护着,但不隔绝。
“这下安心了。”周二叔长长舒了口气。
“我家那头犟牛,再犟也翻不过去。”有人笑道。
笑声中,孙老伯默默转身,往家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肩上扛着铺盖卷,手里提着个瓦罐。
“孙伯,您这是?”拾穗儿迎上去。
“我守头班岗。”孙老伯说着,在围栏门口找了块平地,开始搭窝棚。他用几根竹子做骨架,盖上油布,里面铺上干草,再铺上被褥。窝棚很小,刚够一个人躺下,但门正对着光伏区,一眼就能看到那片深蓝。
“夜里凉,您年纪大了,还是让年轻人来吧。”李大叔劝道。
孙老伯摆摆手:“你们年轻人白天干活累,夜里得睡踏实觉。我老了,觉少,正好。”
他还指了指窝棚边的一堆东西——一把柴刀,一面铜锣。“真有动静,我能应付。实在不行,敲锣,全村都能听见。”
众人知道劝不动,也就不再劝。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固执,这种固执里,是对责任的坚守。
夜幕降临,村民们陆续下山。拾穗儿提着一盏马灯又折回来,轻轻放在窝棚门口的小木墩上。
“孙伯,夜里冷,多穿点。瓦罐里是姜汤,王婶熬的,让您半夜喝一口暖暖身子。”
孙老伯坐在窝棚口,接过马灯,昏黄的光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岁月和风霜。他望着拾穗儿,又望望不远处那片在夜色中依然隐隐发亮的光伏板,笑了。
“看着这些板,心里热乎,不冷。”
拾穗儿鼻子一酸,赶紧转身下山。走到半路,她回头望去。山坡上,窝棚里的马灯亮着,像一颗守夜的星星,不大,但坚定。灯光晕开一小片温暖的光圈,光圈外是无边的夜色,和夜色中静静伫立的光伏阵列。
夜风起来了,掠过山坡,带来阵阵草木的清香,还夹杂着远处溪流的水声。窝棚里,孙老伯没有睡,他披着衣服坐着,眼睛望着那片深蓝。月光下,光伏板的轮廓依稀可辨,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在诉说什么。
山下,村庄的灯火陆续熄灭,人们进入了梦乡。而山上,那颗“守夜星”亮了一整夜。它守护的不仅是一百二十八块光伏板,更是全村人刚刚点燃的希望,是祖辈传下来的土地与新时代相遇时,那份小心翼翼的珍惜。
这一夜,许多人都睡得很踏实。因为他们知道,山上有双眼睛醒着,有盏灯亮着。那灯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一条新路,温暖一个开始。
而当第一缕晨光撕破夜色时,孙老伯会敲响那面铜锣。锣声将唤醒山村,宣告新的一天到来——这一天,光伏板将正式并网发电,而这个村庄与光的故事,才刚刚写下第一个完整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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