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在众人的注视下,沈晦转身退出人群,若无其事地沿几排长桌缓步踱去。秦映雪跟在他身后,察觉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眼前的桌面上。
“还想着那只瓶子?”
她压低声音问。
“想着?”
沈晦轻轻一笑,“好东西谁不想多看两眼。”
“别想了,也别看了。”
秦映雪瞥了一眼远处的黄玉杰,低声提醒:“刚才,你让黄玉杰那么难堪……他不会罢休的。我看他那眼神,都快变成狼了。咱们不如早点离开。”
沈晦微微一笑:“就他?还不如一只哈士奇。”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那只玉壶春瓶前。此刻,沈晦眼中映出一片流转的光彩。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釉面,仿佛在感受那温润如玉的质地。
秦映雪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瓶子,又落回沈晦专注的侧脸。
“不只为了看瓶子吧?”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
沈晦指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嘴角那点笑意淡了些,“哦?那你说说,还为了什么?”
她没立刻回答,视线投向乌木案子的一角,一只灰盈盈的水仙盆。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沈晦的手从瓶身上收回手,侧过头看她,淡淡一笑,说道:“秦小姐!有时候看得太明白,未必是好事。”
“糊里糊涂,更不是我的作风。”
秦映雪笑呵呵地迎着他的目光,不退不让,“既然已经站在一条船上,至少我也得知道,风浪会从哪里来啊!”
“从身后来。”
沈晦头也不回,便已回答了秦映雪未出口的疑问。
果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刻意抬高的谈笑声,一名男子正朝这边走来,脸上挂着虚浮的笑容。
沈晦恍若未见,只将身体微微侧向秦映雪,仿佛在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对话。他的声音平稳依旧:“这只玉壶春瓶,釉色、器型都对,连底足的旧痕都仿得几乎天衣无缝。”
“几乎?”
秦映雪敏锐地抓住了那个词。
“几乎什么?”
同一时刻,一道带着明显津腔的男声也在沈晦身后响起,语气里透着刻意的好奇。
沈晦知道,货主来了。
演戏全套,作势一怔,沈晦转过身,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已站在近处,脸上堆着笑,眼神却直往秦映雪身上瞟,目光黏腻。
沈晦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妈的!小爷本来只想顺手捡个漏,”他暗自冷笑,“这下倒好,非得让你把脸丢尽了不可。”
面上却不显,只微微一笑道:“我是说,这瓶子的制式,几乎与官窑一模一样。”
“几乎?嘛叫几乎一模一样啊!”
男人表情夸张,声调扬起,“沈先生!刚才您那架势多专业、多老练,怎么到了这件东西上,眼力就掉价儿了呢?这嘛玩意儿……”
他话里虽未明说,但那口浓淡相宜的天津腔已露了底。
“先生,古玩这一行儿,本就各有所见。”沈晦神色平淡,“你要是认定它是官窑,它就是官窑,好好收着,啊!”
说罢,他摇摇头,作势欲走。
“诶!话没说透,哪能就这么走呢?”
男人陡然拔高嗓门,成功将周围不少目光吸引过来,“沈先生!我韩强虽不常来北京,可津京两地的同行儿,多少还给我几分薄面。这件玉壶春瓶,今晚在场这么多位行家都过眼了,没一人说不真。怎么,就你眼光独到,看出不对了?照你这意思,合着在场的诸位……都不如你喽?”
一番话,绵里藏针,顷刻间便将沈晦推至众人视线焦点,成了“风骨楼”今夜无形的箭靶。
别说沈晦,连秦映雪都听得出来,这个韩强,比先前那个黄玉杰,还要阴险几分。
可沈晦脑中却飞快闪过另一个念头。
“韩强?从林耀光手里收走《秋蒲卢雁图》的,不是也叫韩强吗?”
他瞬间将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个名字关联起来。
“如果这个韩强与韩军是兄弟,那韩军拿着那幅画联手金洪亮去骗秦烨邦……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又想到,秦烨邦还说那个韩军将要再给他介绍个手里有明清官窑瓷器的藏家。
“原来这明清官窑是和这只玉壶春瓶一路货色。”
心里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后,沈晦抬眼,缓缓扫过周围重新聚拢过来的同行们,脸上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在眼睛扫到易峰楼的时候,老爷子也不由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对沈晦今晚接二连三的“出风头”也感到有些不太满意。
“各位前辈!我这没有和这位韩先生找茬儿的意思,我也没说这事件儿假货。”
沈晦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就是随便看看,他就不依不饶起来了。”
“诶!你话不能这么说。”
韩强不依不饶地说道:“我这个人就喜欢较个真儿。东西是我的,我是当官窑拿出来和同行儿交流的,你要是说这不是官窑,我这可就没有面儿了。”
“就是!这事儿必须掰扯明白了。”
黄玉杰应声符合这说道。他现在巴不得沈晦当众掉局里。
“是啊!咱们不是非要弄出个谁对谁错。交流嘛!各抒己见。”
“就是,说说,我们也学习学习。”
围观的人也开始起哄架秧子。
眼见群情激昂,不说不行了,沈晦才抬了抬眉毛,冲韩强说道:“韩先生!这只玉壶春、笔洗,还有这个水仙盆都是你的?”
“没错!不过,说实话,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只玉壶春了,那两件儿东西我是拿来配台子的,一件东西再好,也得有两件差的衬托不是。”
韩强所言,正是古玩行里惯用的手法:精品搭着普品一并摆出,以次衬好,让那真正的好物件愈发显得光彩夺目。
沈晦闻言,点了点头,语气平静:“确实。这三件里头,就数这只玉壶春瓶最出挑,算得上是清同治年间民窑的精品。”
“民窑精品?哈哈哈……”
韩强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奚落笑声,随后逼问道:“那你倒是说说,凭什么呢?依据是什么?”
沈晦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感觉。第一眼看到它时的感觉。”
“哈哈哈哈……”
这下,不止韩强,连一旁的黄玉杰以及四周看热闹的人群,都跟着哄笑起来。
唯有秦映雪神色未动,静静望着沈晦。她虽然不知沈晦此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相信他绝不会无的放矢。
易峰楼也没有笑,只是看向沈晦的眼神里,掺进了几分不解与深究。
笑声渐歇,韩强脸色一沉,语气转硬:“小子,古玩这一行,从来不信什么感觉。你既然指不出我这瓶子的毛病,那就得给我个交代。”
“交代?向这只瓶子赔不是?”
沈晦语调轻缓,带着几分诙谐,“它听得懂么?”
这番话引得周围又是一阵低笑,话里那点儿四两拨千斤的意味,谁都听得明白,他看似答了,却又什么都没认。
“少跟我这儿耍三青子,玩泼皮打滚那套。”
韩强脸色陡然一沉,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废话甭多说。要么,你当众给我这只玉壶春瓶磕三个响头,认栽;要么,你把它买回去,是民窑还是官窑,自个儿关起门来琢磨。从今往后,也别在古玩行里露脸现眼了。”
话音落下,四周一静。
这话说得刻薄,且不留余地,分明是要把沈晦赶出古玩行儿的意思。
几束目光从不同方向投来。黄玉杰抱着胳膊,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易峰楼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围观的人群则压低了交谈声,眼神里混杂着探究、同情与几分隐秘的兴奋。古玩行里,踩人见血,有时比看货更刺激。
秦映雪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她看向沈晦。
沈晦脸上没什么波澜,甚至嘴角还留着那点淡之又淡的弧度。他目光缓缓扫过韩强那张绷紧的脸,又掠过那只在灯光下流转着诱人光华的玉壶春瓶,最后落回韩强眼中。
“韩老板!”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抵达到每个人耳边,“古玩行的规矩,我懂。看错了,也没有向玩意儿磕头的道理吧。”
他顿了顿,周围落针可闻。
“可要是……没看错呢?”
“没看错?那你就当着这么多同行儿的面儿证明啊!”
韩强嘴硬地说道:“你得有理有据地证明这只玉壶春不是官窑啊!”
“好!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四周扫了一眼,沈晦微微一笑,说道:“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如果我的依据站不住脚,在场的同行都认为这只瓶子是官窑,那你说个价儿,我绝不还口,这三件儿东西我都收了;可如果,我证明这件东西他不是官窑,嗯……”
“怎么着,你说。”
韩强有点儿着急地说道。
“唉!算了,我也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这三件东西你白送我。”
沈晦轻描淡写地说道。
“就这么说定了。”
“好!”
沈晦一笑,冲着张延廷说道:“张大哥!还得麻烦你,把工具再借我用用。”
“这儿呢。”
话音落下,张延廷已将一只敞开的工具箱推至沈晦脚边。
沈晦俯身,自箱中取出一柄小巧却沉手的铜头锤。他左手稳稳抓起那只玉壶春瓶,瓶身在灯光下划过一道流丽的弧光,随即被轻轻按在地板上。右手举起锤子,动作干净,不计后果地落下。
“啪!”
一声清脆利落的裂响,并非瓷片四溅的破碎,而是某种严丝合缝之物被精准分离的声响。瓶底竟完整地脱落下来,断面整齐得近乎诡异,滚落一旁,露出内壁截然不同的胎骨与接痕。
死寂维持了半秒。
“啊……接老底!”
不知是谁失声惊叫,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四周凝固的空气。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