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陵江案 > 大树遮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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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道上,一声声清脆的铜铃穿透薄雾。

    借着樊楼光亮,隐约可见一短衣窄袖汉子持着火把跨马疾驰,隐约间还能见到他背上一泛着金色字样的朱漆木牌。

    如他破雾而来时一般旋即又隐没在了黑夜之中,铃声远去,樊楼内琴瑟之音已起。

    “晏相是说这王富春非但不知感恩,反要捣翻炉灶另附他人?”吕相脸上已然挂着笑意,然话语却甚是冰冷。

    “尚无实据。”晏枢密端着酒盏却不急着饮“他敛财于钱庄,放常平钱于市井,又累钱财做交引生意,月奉年敬不曾迟延、亦不少半分。”

    “哦?那是他办差不力?过不得明年政考是以要动别的心思?”

    “非也。他确有度支之能,两年间陵江县纳赋税数倍于前,此吕相应比我所知更详。”晏枢密放下酒盏,捻了捻胡须道“他强要赵青关闭小筑不得迎客,赵青觉他似有投名纳状之嫌。”

    “小筑?何地啊?”吕相神色不动,夹起一片薄羊肉放嘴里吃了起来。

    “就是处置秦凤路与泾河路军需的那处院落……”晏枢密陪着笑,给吕相斟酒道“西北四路每年军需拨付不到六成。前年我与吕相你商议在陵江县设一所在,逢十五、三十供奉乐舞,既是办些军前所需,亦是补中公私用度不足。”

    “既是补军需和公私用度,他王富春知也不知?为何此时却来插手?”吕相举杯向晏枢密示意,然后轻啜了一口。

    “喔~”晏枢密连忙举杯一饮而尽,又持壶起身给吕相斟酒“王富春不知小筑隐秘, 只当是私家行院。只是、只是前几日钱庄账房被杀,王富春抓了一伙计说是凶手,他传话给赵青说伙计爱慕小筑杨婉柔,便是教小筑此后不要迎客。”

    “移花接木……王富春这后生有些手段。”吕相冷笑一声“晏枢密,你以为他这是何意?”

    “吕相,此人恐瞒着我们私印了联保交子,并用这些交子寻人替西北办了军需……”晏枢密压低了声音,眼睛却瞧着楼中歌舞“此番钱庄账房被杀,他不烧这账册反攀扯小筑,事不寻常啊。”

    “替西北办了军需?”吕相放下筷子,那白玉筷子磕在莲花镶边白瓷盘上发出“叮”地一响。

    “韩经略此番募商纳铁,作铁甲之银钱皆出自王富春……赵青表弟,在陵江县主事的赵牧春言道恐是钱庄私印的交子。”

    “老夫记得此事,为拨付去年铁甲不足之数,老夫特着三司发交引五千与韩经略。”吕相用手指轻按盘盏沿口,略一思忖道“想起来了,你曾与我说韩经略那边奉还千五交引于小筑。”

    “对,正是此事。”晏枢密一抚掌“来人,教他们将白乐天的《长恨歌》唱来。”

    “喏!”一侍从应声而下“掌柜,先将《采莲舞》停了, 唱《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楼内,悠悠曲舞之声漫将开来。楼上,两道锋利的目光直射而下,似是要穿透樊楼到达更远的地方。

    “还有一狄姓军汉,当年慕容义手下,因功除籍擢升都监,钱庄凶案当日与王富春在县衙密会。”晏枢密夹起一片青菜,端详着说“后又见了赵青收于小筑的慕容义旧时亲随。随后便有了王富春借凶案攀扯小筑之事。”

    “狄姓都监…此番先是去见了岳州知州,后才到的陵江县吧。”吕相目光冷冷,盯着楼中舞台上的渔阳鼙鼓。

    “吕相虽然年老但心眼可比我这后辈明亮啊!”晏枢密对着吕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吕相收起了那锋利的目光,一字一顿缓缓念来“范枢密给藤知州的这封信怕是要传颂千古喽。”

    “是,我也是下午才见到。新政,势可为,然不可强为。目下强敌环饲,内有隐忧,如何为之便是吕相你我与范枢密所异见之处啊。”

    晏枢密将夹起来的青菜放到自己碟中“然晚辈不明,吕相提起此事与陵江县又有何干系?”

    “范枢密托他带书信至岳州,韩经略嘱他找王富春,他皆官服齐整、白日里众目睽睽之下叩门,此不党之志也。贼配军、无根基、武勇有将才,十年之西北屏障。”吕相捻须沉声道“他日你掌相印,此人可为枢密使,以塞重文抑武悠悠众口。”

    “吕相所言甚善。那这王富春……?”

    “王富春替韩经略办铁甲,私印交子,此间情状皆未如实禀报”吕相瞳孔缩成一线又骤然放大,射出点点寒光“此骑墙之姿,万勿教其知晓小筑隐秘,钱庄账册须及早处置。”

    “可这韩经略早年与范枢密同谋新政,川口大败后与我行入中法之事,此番又受他王富春资财办铁甲,他究竟是何意?”

    “晏枢密,教他们来一曲《兰陵王》,并剑舞。”吕相并未接话。

    晏枢密回身交办停,回身便将凳子朝吕相那边移了移“吕相,这……”

    “用小周后的三代嫡孙女作色饵,明面上供奉乐舞,实则教他做密谈传话之事”吕相三指做护鼎之姿举起酒盏“当年慕容义纵兵劫杀数百私贩青盐行商,可是出自你之谋划?”

    “是,吕相明鉴。这又要与辽国岁币,又要供范枢密新建数十座堡寨军需,还要防着慕容义等重演唐末藩镇之乱事,在下只得出此下策。”晏枢密俯身恳词言道。

    “我素知此乃权变之策。”吕相捋着须,手指着面前空盏笑道“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及至太宗皇帝以降,为防唐朝藩镇之乱、五代十国割据之祸,中枢皆不与边军足额军需。然西夏屡屡范边,禁军又不足恃,全赖边将自养亲兵御之。”

    “哈~”吕相满饮了晏枢密斟的酒,接着言道“边将则皆以入中法虚估得利以养亲兵,然多者亦不过数百,是以朝廷等闲视之。慕容义课互市商贾重税、又劫杀私贩行商,竟养得亲兵数千,并收买贼配军之心,此取死之道也,死不足惜。老夫以为晏枢密此计为官家计、为天下计,无甚不妥。”

    “噫~~~呀~~~~!”伴着隆隆战鼓之声,舞台之上一群手持长剑舞姬呼喊做冲杀之姿,吕相亦停下来抚掌观看。

    “吕相,还请教我目下如何行事?”晏枢密此刻已无心思观舞,与吕相斟酒时酒亦泼洒数滴于案。

    “除掉慕容义是你借童彬之手为之,你又畜养慕容义亲随为门客,你可知此间利害?”

    “晚辈愚钝。收慕容义亲随乃因慕容义已死,我是教赵青对无辜之人略做偿补。”

    “哼哼~晏枢密,你当皇城司是你手里杀人的刀不成?!”吕相转过脸来看着晏枢密“故意透露消息给皇城司,教他们让童彬去杀慕容义。后范枢密为慕容义平反、擢升一狄都监、暗调童彬至皇城使司……他们虽一时不查,事后必然醒悟。王富春可是个能嗅出晴雨天气的聪敏人呐。”

    “吕相,你的意思是,韩经略、王富春皆为皇城司办事?此番是要为新政来减我等羽翼?”

    “他二人未必是为皇城司办事,然你方才所说谏院弹劾孙申,此恐是皇城司手笔。”吕相抿了一口酒“韩经略,胸有大志、目光高远,他是在为官家办事。他年你掌相印,他必为你副相。”

    “那王富春……?”

    “墙头之草!”吕相夹起一粒脆茭头嘎吱嘎吱嚼了起来“便让孙申依皇城司意思派那周敏芝去查。区区凶案,只要不涉钱庄账册,便是捉个人结案又有何妨?待得两月,教杨婉柔将从钱庄所获私印交子透给谏院。”

    “原来吕相早有计较,是我唐突了。”晏枢密皱着的双眉舒展开来,举起酒盏“吕相,我敬你一杯。”

    “老喽,不比你们这些后生,酒已饮足,我且要回去歇着,不然明日如何早起应召。”吕相拍了拍袖子,晏枢密赶紧上前搀扶“来人,送吕相回府。”

    吕相的两名素衣小厮一左一右,并着晏枢密两名护卫扶着吕相便下楼去了。

    “快马传信潭州提刑司孙申,命案关天不可疏忽,差周敏芝去陵江县相机处置。”晏枢密直起身子侧脸对一名侍从轻声嘱咐道“明天务必带到。”

    更鼓三声未响,浓雾中又有如先前一样的快马从樊楼边飞驰而过,消失在南边茫茫夜色之中。

    樊楼内,灯火通明,一曲《兰陵王》奏罢又上一幕《渔舟唱晚》,琴声骤急如金戈裂帛,待得要沉寂下来恐是要等破晓日出了。

    千里之外,陵江县女牢,灯油早已燃尽,李大个蜷在一角,抱着稻草已然进入了梦乡。他仍然记得白天问赵二郎王叔可曾下葬时的言语:快了,这两天州提刑司复审了验状文书,王账房就可回乡安葬了。你且好生养着,二十脊杖少不得要你半条性命。

    受了脊杖配役一年便可回乡,梦里,他应该已经到了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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