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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布期待的目光落在兄长曾巩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藏不住心思的热切。舱内众人的视线也随之汇聚过来。
吕惠卿和王韶的诗作各有侧重,一个抒怀感喟,一个以兵家视角剖析,皆有可取之处,此刻自然期待这位以古文名动京师,被欧阳修誉为“百鸟之一鹗”的南丰先生能有更出彩的表现。
曾巩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神色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谦和。
他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声音平和:“吉甫豪气干云,子纯洞若观火。愚兄才思驽钝,一时难有佳构,且容我细思片刻。”
他并非推诿,而是性格使然。
曾巩为文作诗,向来主张“文以明道”,注重内容的充实与思想的深度,追求一种“淳古淡泊”的境界,不喜浮华空泛的辞藻。
而在“唐宋八大家”里,曾巩其实跟苏洵是同一赛道的两个极端。
两人都特别擅长写议论文,但与情感充沛气势雄浑的苏洵不同,他是“唐宋八大家”中情致最少的一位,文章绝少抒发个人情绪,通常是立论警策、说理曲折尽意、文辞和缓纡徐,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象。
曾巩的作诗水平比苏洵要高得多,苏洵根本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诗,而曾巩的诗作虽然也达不到传世名作的水平,但拿得出手的诗却不少,其中“身世自如天下少,利名难退古来稀”等句更是颇为引人深思。
而“唐宋八大家”在宋代的六位,如果不单单论散文,而是把文、史、诗、词、赋、论等领域都算上,在陆北顾心里的综合实力排序,应该是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苏辙>苏洵。
欧阳修跟苏轼第一档,王安石跟曾巩第二档,苏辙跟苏洵第三档。
欧阳修在他心里比苏轼排名高,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欧阳修对文学革新的贡献,欧阳修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古文理论,开创一代文风,属于开拓者;第二个是欧阳修太全面了,典型的无短板六边形战士,在所有领域都有传世之作,散文有《醉翁亭记》、史著有《新唐书》《新五代史》、诗作有《画眉鸟》、词作有《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生查子·元夕》《浪淘沙·把酒祝东风》、赋作有《秋声赋》、论作有《朋党论》。
而苏轼虽然文、诗、词、赋同样拉满,甚至诗赋的水平可能比欧阳修还要略高一筹,但在史著和论作上,明显比欧阳修是要差一大截的,所以综合实力不如欧阳修。
至于王安石跟曾巩,没什么好说的,在散文水平大致相同的情况下,王安石的诗作水平比曾巩要高,有《元日》《梅花》《泊船瓜洲》《登飞来峰》《书湖阴先生壁》等数首传世名作,所以排名肯定比曾巩靠前,但综合实力跟更前面的苏轼没法比。
而苏辙和苏洵相比,论作水平大差不差,而苏辙的诗词虽然也没什么传世名作,但相对其父,诗词水平还是明显要高不少。
此时,崔文璟见状,笑着打圆场:“子固兄深思熟虑,想必是欲得惊人之句。不如我们且观江景,待兄酝酿。”
他转头看向陆北顾:“方才在乌林,见你独行丘顶,若有所思,可有所得?”
陆北顾正摩挲着那块在乌林丘顶拾起的黝黑石头。
石头已经被他用水洗净,表面泛着幽暗的光泽,细看之下,似乎有些仿佛被高温灼烤过的痕迹。
——这当然更可能是地质变化或漫长岁月的磨砺所致,但身处这片曾被冲天烈焰席卷的土地上,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丝微妙的联想。
八百四十八年的时光,足以将铁甲化为锈堆,融入泥土,但这块顽石却可能曾是那场惊天动地大火的见证者之一。
听到崔文璟问话,陆北顾回过神来,将石头展示给众人。
“不过是在丘上捡的一块顽石,聊作凭吊之念罢了。”
陆北顾随后说道:“倒是方才立于丘顶,眺望大江,赤壁如血,乌林苍茫,顿觉自身渺小。王判官赠言‘蟾宫折桂’言犹在耳,然‘折桂’不过一己之荣,观此千古战场,方知古今英雄无数,而长江水依旧东流。我等今日北上求取功名,他日若得立身朝堂,亦当常思此地,莫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王韶闻言,点头道:“此言甚善!功名富贵如浮云,唯利国利民之实绩,方能不负此生,不负此江此山。”
他本就胸怀大志,陆北顾的话无疑搔到了痒处。
曾巩看着陆北顾,目光中流露出欣赏。
一开始,曾巩对陆北顾并不熟悉,只是下意识地认为,既然对方是青松社成员,而且是祖印禅师认可的,那么应该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而这几日接触下来,曾巩发现,这位同行的年轻人在言谈举止间,经常会透出远超年龄的沉稳,看起来是个能成事的人。
如今这番话,更能看出其人的品行志趣。
毕竟,对于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讲,有这份对历史的体悟和对功业的清醒认识,是极为难得的。
客船顺流而下,速度颇快。
暮色黯淡,两岸的山峦轮廓渐渐模糊,融入深沉的黛色之中。
他们已在舱内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舱壁上摇曳。
沉思良久的曾巩终于开口,声音清晰入耳:“诸君高论,令巩心折。方才静思,偶得几句,虽不成篇,聊以记怀此行之思罢。”
他顿了顿,缓缓吟道:
“江流千载去何穷,赤壁烽烟烬已空。
霸业徒矜连舰策,雄图终付一炬风。
丘林寂寂埋忠冢,舟楫悠悠送客篷。
莫问周郎遗恨路,斜阳依旧满江红。”
诗风一如曾巩其人,质朴深沉。
首联点明时空永恒与战争硝烟的消散,颔联直指曹操倚仗“铁索连舟”策略的虚妄,颈联以眼前寂寥的乌林丘壑与舟行客旅的渺小相对照,尾联则宕开一笔,以亘古不变的“斜阳满江红”收束,将个人遗恨置于天地永恒的背景之下,余韵悠长,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通达。
“当真是好诗!”
崔文璟率先击节赞叹:“这‘丘林寂寂埋忠冢,舟楫悠悠送客篷’一联,极有前唐诗人文风,道尽古今凭吊者心境,平淡中见真味,苍凉处显襟怀!至于结句‘斜阳依旧满江红’,更是意境开阔,令人回味无穷!”
王韶也是由衷佩服。
曾巩此诗,从出发点和内容上来讲,跟吕惠卿的诗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水平就是明显高了一筹。
曾巩并不追求辞藻的华丽和情感的激烈,而是以史家的冷静眼光和文人的深沉情怀,认真雕琢字句,写出了对兴亡、对功业的独特感悟,这境界就与吕惠卿截然不同。
陆北顾心中更是暗赞。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其诗风如其古文,洗尽铅华,骨力遒劲。
此时,夜色完全笼罩了江面,客船仿佛航行在一片无垠的墨色之中,只有船头破开的浪花泛着点点微弱的磷光。
两岸偶有几点渔火,如同遥远星辰,更衬出江流的浩渺与夜航的孤寂。
曾巩吟完诗后,轮到陆北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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