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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内一时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动静不时响起。“子固兄此诗,气韵沉雄,思虑深远,已是极难得的上乘之作,在下自忖于诗道一途,才力恐难及此境。”
他坦诚地看向曾巩,并无丝毫矫饰。
“然则,今日亲历乌林故垒,凭吊千古烽烟,心中块垒如鲠在喉,万千思绪翻涌难平。诗之体量,也难尽抒此思此感。”
陆北顾微微一顿,迎着众人的目光说道:“是以,在下斗胆,写一篇散文,或可一吐胸臆,不知诸君可容我试笔?”
对于陆北顾这番话,众人心思各不相同。
吕惠卿只感觉轻松了不少,毕竟他方才作诗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但同题材、内容的诗作,他比曾巩所作的质量明显差得远。
此刻他见陆北顾也主动言明作诗不如曾巩,无形中就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而再听闻陆北顾竟主动要挑战难度更高的散文,惊讶之余更添几分看客心态。
吕惠卿的面上浮起鼓励的笑容:“哦?贤弟欲以散文抒怀?此乃雅事!长夜漫漫,正宜观览妙文。”
王韶眉头微扬,但并未说什么,只是对陆北顾的坦诚和选择颇为意外,不过散文若能说透道理,剖析古今,未必不如诗之华彩。
崔文璟则说道:“文章本天然而成,兴之所至,不拘一格方是妙境。”
曾巩听了陆北顾之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他为人谦和,从不以己之长傲人,陆北顾的坦诚并未引来他的轻视,反而更加期待这篇散文。
毕竟,作为散文大家,曾巩深知一篇好的散文,立意、结构、气韵、辞章缺一不可,其难度绝不下于一首好诗,甚至犹有过之。
陆北顾愿意尝试,本身就值得鼓励。
舱内气氛悄然变化,适才争相咏诗的激昂余韵沉淀下来,众人屏息凝神地期待着陆北顾的散文作品。
陆北顾在木箱上铺开纸张,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从乌林丘顶拾起的黝黑石头上。
石面粗糙,那几道疑似灼烧的暗痕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提起笔,墨在砚中润开,如同此刻他心中翻腾的思绪,亟待倾泻。
随后,思考完毕的陆北顾,提笔写下这篇散文,一气呵成。
“《过赤壁古战场记》
丙申之秋,余偕诸友同舸,泊于乌林。
时维霜降,长风萧肃。南望赤壁,断崖如赭。但见浊浪排空,大江东注,乃知此即周郎破曹之故垒也。
子纯抚岸礁而叹曰:‘昔者孟德提百万之众,旌旗蔽日,舳舻千里,其势若欲吞吴越而倾东南!然孙刘以火攻之策,一夕灰飞烟灭。彼时樯橹摧折,金铁交鸣,士卒呼号,江水尽赤者数日,腥风弥月不散。’
子固拊膺,北指愀然曰:‘岂独汉末哉?元嘉草草,宋主效骠姚故事,轻躁北征。然拓跋南下,饮马瓜步。江北父老,扶携惊走,田园丘墟,哭声动野。’
余闻之默然,俯拾江滩,得一断戟,铁色沉黯如凝血,锋刃半销于沙砾。摩挲其锈,寒气侵骨,恍见烽烟蔽月,战鼓裂云,金戈铁马奔突于前。
噫吁嚱!彼苍者天,生民何辜?兵戈一起,遑论曹刘之胜负、元嘉之成败耶?其填沟壑、委泥沙者,非黔首黎庶之血肉而何?
英豪功业,史册煌煌,而江畔曝骨之卒,野哭流离之民,姓名湮灭,谁复记之?徒令后人临此浩渺,慕其风流而忘其疮痍,岂不悲夫?
归舟夜中,随波上下。星河垂野,山川寂寥。
余欲寝,然惊涛砰訇,拍舷若万马夜嘶,推枕竟不成寐。遂披衣起坐,属文以志斯感。”
墨迹未干的纸张铺在木箱上,昏黄的灯光将这篇《过赤壁古战场记》映照得字字分明。
众人围拢过来,目光灼灼,逐字逐句地默读着。
与宋代其他散文一样,陆北顾的这篇散文,同样运用了一些文学创作技巧,对现实经历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虚构、重塑。
比如曾巩并没有谈及“元嘉北伐”,陆北顾在高丘上捡到的也不是断戟而是石头,同样,陆北顾也并非是睡不着才起来写下这篇文章记录感受。
不过这些文学上虚构与重塑,并不影响什么,反而是宋代文人的常用手法。
不多时,众人便陆续读完了。
吕惠卿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方才还沉浸在自己诗作中,此刻却被这篇散文彻底震住了。
“这、这当真是贤弟今夜所作?”他有些难以置信。
看了看木箱上的散文,又看了看神情镇定自若的陆北顾,吕惠卿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震撼、佩服,甚至隐隐有一丝被比下去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对这篇奇文的敬畏。
而王韶则是意识到,自己先前对陆北顾的认知,恐怕还是太浅薄了。
陆北顾的这篇《过赤壁古战场记》,几乎下意识地让他想到了《阿房宫赋》里面那段“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
这让王韶不由地感叹道:“此文文气贯通如长江大河,沉雄悲慨,竟似有杜樊川《阿房宫赋》之遗风!而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自古征伐,庙堂筹策,或为一统,或为雪耻,然其代价几何?‘填沟壑、委泥沙者’何止万千!尤其‘徒令后人临此浩渺,慕其风流而忘其疮痍’之句,实在振聋发聩!”
崔文璟已是心潮澎湃,他反复咀嚼着那些精炼而极具画面感的句子,只觉得“浊浪排空,大江东注”、“铁色沉黯如凝血,锋刃半销于沙砾”、“恍见烽烟蔽月,战鼓裂云,金戈铁马奔突于前”这些文字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了一幅幅震撼人心的画面。
而当他读到结尾处那“星河垂野,山川寂寥”的孤寂与“万马夜嘶”的惊心动魄,更是感同身受,因为陆北顾真的把他们此时在客船上的所见所感,真实地写了出来。
“此文情感沉郁,立意深远,洞穿千古,悲悯苍生!今夜能亲见其成文,实乃文璟平生之幸!”
曾巩是最后一个读完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原本温和沉静的面容此刻也难免动容。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要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刻入心底。
过了片刻,他才睁开眼:“贤弟此篇《过赤壁古战场记》,立意之高远,远非寻常凭吊怀古可比,‘彼苍者天,生民何辜?’‘英豪功业,史册煌煌,而江畔曝骨之卒,野哭流离之民,姓名湮灭,谁复记之?’.此乃仁人之心,直指千古兵燹之痛,发前人所未发之深省!”
曾巩的评价极高,这陆北顾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邃的历史洞察力和悲悯情怀,其文风之老辣,立意之卓绝,远超他对这个年龄士子的想象。
此时,曾巩看向陆北顾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欣赏,更添了几分探究。
“更何况,文辞沉郁顿挫,摹景如在目前,述史则如亲历。尤以那‘断戟’为引,由物及情,由情入理,层层递进,直叩人心,此等史家笔法,深得春秋遗意,非徒以辞藻取胜者所能及也!”
随后曾巩拍了拍曾布的肩膀说道:“子宣,你当常读此文,以警醒吾辈,勿忘黎庶之苦,莫负江山之重!”
曾布年纪最小,感受或许不如兄长深刻,但那这篇《过赤壁古战场记》字里行间透出的悲壮苍凉和直击人心的力量,同样让他深受震撼。
故而,曾布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北顾看着曾巩郑重的神情,拱手道:“子固兄言重了,此文能得诸君共鸣,北顾心中块垒,亦稍得纾解。”
曾巩再没说什么,只是自己也誊写了一份,靠着舱壁,一遍遍地默读着。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皆披衣睡去,曾巩方才轻叹了口气,把这篇已经背熟的《过赤壁古战场记》放到了自己的笈囊中,随后熄了油灯。
躺在狭小的铺上,曾巩想起庆历年间随父亲在汴京,初闻西北战事吃紧,满城士子慷慨激昂,言必称“封狼居胥”,却鲜有人提及那千里转运线上倒毙的民夫,那烽燧下破碎的边户家园。
此时此刻,听着舱外的夜涛,他心中那点因蹉跎岁月而生的苦涩,竟被一种欣慰之感冲淡了些许。
——兴亡事如潮,淘尽英豪,然浪花之下,亦有屹立不倒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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