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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颇为干旱的京城,今年的雨水可真是多。”前些时日京城中方才下了一场漂泊大雨,今日又淅淅沥沥起来,公主府的亭台楼阁有雨珠连成了串,雨滴在池塘中砸出朵朵涟漪,府前的大道上,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而后缓缓向着两侧的下水道中流去。
街上自然没有什么行人,只见过有几个旅人匆匆而过,一片静谧之色。
李显穆披着蓑衣,手持雨伞,登上了马车,车中临安公主安坐,她身着一身繁复的长公主服饰,是前所未有的庄重,通常只有在大型典礼入宫觐见皇后的时候,她才会穿上比这一身更隆重的装饰。
她今日入宫,是要去拜见张贵妃,张辅的妹妹。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她只是要在宫中等着儿子李显穆,如果前朝出现什么意外,她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从皇帝的手中,把自己的儿子救下来。
“让母亲久等了。”
“无妨,今日可是我儿的大日子,母亲等再久也愿意。”
临安公主将李显穆身上的蓑衣取下,为他整理着衣领,轻声道:“此行入宫可有把握?”
“九成!”
李显穆非常自信。
临安公主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今日入宫,实在凶险万分,为太子辩驳,一旦不利,必将深陷囹圄,即便没有生命危险,但仕途断绝,她知道对自己这个儿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马车场的气氛瞬间变好,母子二人眼中虽凝重,面上却说说笑笑的往宫中而去。
雨势并没有变大,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道路上有些打滑,好在公主府的马车足够平稳。
在到了宫门之前,母子二人说笑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临安公主为李显穆再次整理着衣领,而后轻抚着他的头,轻柔笑道:“母亲等着你的好消息。”
马车中并不狭窄,李显穆跪下,又重重的扣了三次首,因为要见皇帝,所以这次额头上并没有出现血丝。
“母亲,儿子这便去了。”
说罢,李显穆径直下了车,方才一下车,他脸上的笑容便全部收起,眼底存在一丝深深的忧虑和坚决。
他轻轻地呼出两口气,然后持着伞大步往宫中而去。
“穆儿。”
车上的临安公主同样收起了方才的笑意。脸上挂满了浓浓的担忧,仿佛天上永远也化不开的残钩月色。
知子莫若母,她如何能不知道方才儿子只是在安慰她呢?
面见皇帝,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九成的把握!
李显穆前边只有一个为他引路的小太监,二人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宫道中逐渐趋同,又混合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李显穆的神思一时有些放空,他甚至有闲情逸致数落,那些从天上滴下的雨花落在地上,溅起了几朵花瓣,又落在了哪几块石砖的缝隙之中。
再漫长的道路中有终结。
当步入宫门,踏上高阶,眼前依旧是往日巍峨的宫殿,在蒙蒙细雨之中好似择人而噬的野兽,大开的宫门恍若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知为何在宫楼之上,竟还飘摇着两只红灯笼,好似一双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李显穆,让他有一丝不寒而栗。
今日既不在奉天殿,也不在华盖殿中,而是在武英殿中,今日的人也不多,唯有皇帝、太子,黑衣宰相姚广孝,汉王,以及稍后而来的李显穆,两侧立着几位大臣,但皆深深低着头,没有人敢出声说话。
“太子,你的救星来了。”
李显穆刚刚进入殿中,便听到皇帝一道带着嘲讽之色的嗤笑之声。
跪在地上的太子脸色愈发苍白,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的在地上三叩首,而后俯首作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臣李显穆,叩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显穆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平静的走入殿中,身上的蓑衣和雨伞早已在外殿时,便取下,脚上的几点泥也皆被擦干净,若非发梢、眼角、眉心还落着几滴水痕,尽好似并不是从雨中而来。
“臣有罪。”
在向皇帝行完大礼之后,李显穆并没有直接起身,而是又重重的叩首下去。
朱棣被李显穆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一愣,不由自主顺着李显穆的话便问道:“你何罪之有?”
“方才陛下说臣是太子的救星,臣不解,并不知自己何时竟成了太子的救星。
臣身为朝廷大臣,却上不能体陛下之意,下不能察太子之危,难道不是犯下了罪过吗?
只是臣有一事不解,不知太子有何事,陛下在当面竟不能救,而需要臣来救。
陛下乃是九五至尊,手掌天下生死之权,而臣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大明公器,所言所行皆是用来存放陛下伟大卓越的思想之花的容器罢了。
若太子无难,便不需要臣之救,若太子有难,能救太子的,也只有陛下一人,而非卑微如臣!”
李显穆一字一句,意气铿锵的将这番话于殿中道出,而后再次一叩首,他直起腰后,却微微垂着头不与皇帝对视,静静等待着皇帝对自己这一番话的评价,皇帝的态度将决定他之后需要用何等话术来应对。
皇帝还不曾表态,殿中其余大臣,方才还秉着呼吸,不敢出声,现在殿中的气氛却愈发的紧张。
从李显穆入殿以来,皇帝的态度很直接,就是直接将李显穆和太子绑定到了一起,李显穆的回应则非常巧妙。
他将自己和太子分得非常开,又有一丝联系,毕竟如果他说他和太子全无关系,那就是把皇帝当傻子,如果他说他和太子关系的确紧密,那将会惹怒皇帝。
他始终强调自己是皇帝的忠臣,而不是太子的。
道衍和尚姚广孝。微微眯开了眼睛,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英国公张辅微微松了一口气,幸好他这个未来女婿没有直接和皇帝对着干起来,果然还是颇有政治智慧的。
在没有能力和皇帝对抗之前,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定要给皇帝留下最后的台阶,以及决断的手段,如果让皇帝觉得自己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那便是一场灾难。
“真不愧是朕钦点的第一个状元,真不愧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六首三元的大才子,真不愧是十二岁便横压大明三百州无数学子、夺下了前无古人称号的李显穆,真不愧是当世圣人之子!”
朱棣连续四个真不愧,声音中带着叹服,带着笑意,却也带着深深的暴戾,“雄辩若此,善辩若此,巧辩若此,诡辩若此,朕又能拿你何为呢?”
这几乎称得上是杀人诛心之言了,纵然连道衍和尚姚广孝等一众大臣也微微皱起了眉,朱高炽更是缓缓地蜷起了拳头,他心中已经满是绝望,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日之事本就因他而起,纵然付出再谈惨痛的代价,也绝不能让李显穆一人面对皇帝的愤怒,不过是一同扛下今日之灾难罢了!
可他现在还不能出声,现在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他深深地记着李显穆的话,绝对不能让皇帝真的怀疑他们二人之间存在极其紧密深刻的联系。
面对店中骤然紧张凝滞的氛围,李显穆毫不畏惧,朗声道:“回禀陛下,臣尝问先父,如何谏言,如何辩论,才能一胜再胜,万胜而不败。
先父沉吟良久,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一胜再胜,万胜而不败之事呢?
面对君王,要待之以诚,要言辞恳切,这世上有辩论的技巧,春秋时期的名家甚至以此为生,可辩论,终究不是靠诡辩,而能够得胜的。
纵然名家真能说出白马非马又如何呢?世人难道真的会听信他们的诡辩吗?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辩论的核心在于理,在于诚,当陛下能够感受到你话中的诚意时,你便无往而不利!
陛下认为臣说的有理,于是才会相信臣的话!
臣叩谢陛下,于如今形势之下,竟还能对臣抱有这样一份信任,臣万死难谢其重,唯有诚诚恳恳以侍君,兢兢业业以奉上,以为大明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此厚恩!”
李显穆这番话一点儿都不逊色于大明不粘锅赵贞吉在嘉靖面前的一番诡辩。
更是因为李显穆和朱棣之间关系不同,多了一丝真挚的诚意。
这番话一出,朱棣面上出现了明显的缓和之色,虽然他并不是完全摒弃了对李显穆的怀疑,但至少比先前已经好了太多。
殿中众人,神色各自不一。
而后皆悄悄的望向了皇帝,却见皇帝紧皱的眉头已经稍显舒缓,顿时又回望向跪在地上的李显穆,眼中皆闪过惊叹,汉王则闪过一丝惊骇与不妙。
这李显穆的能言善辩完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完全不知道为何会有人能在电光火石之间说出如此一番话。
李显穆感觉到了殿中氛围的变化,稳住心中动荡的心弦,再次深深叩首,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厉色,“臣的母亲是太祖皇帝长女,自小于天家之中耳濡目染。
幼时承蒙皇外祖父亲自教养,皇外祖父曾鼓励臣说,兴我朝者,必此儿也,臣知道这不过是老人对后生的激励之语。
可臣当真了!
臣此生立志要为大明奉献终身,是以多有激进之言,而无视朝中风评,臣尝闻民间,有人言臣,本可为清贵之子,却深陷浊流,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数敌太多,必遭天谴。
臣只一言笑之,天家亲伦,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揣测?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九天之上,李祺遥遥望着此间在他的手上,有两支香缓缓燃起,其香烟似乎飘向了人间。
天上之事且不谈,人间的武英殿上已然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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