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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宁并未理会众人轻慢的目光。他早已习惯来自门第权贵的傲慢。
真正让他意外的,是谢明璃一路上的沉默与从容,仿佛那些轻视与讥讽,根本未曾触及她的心境。
当他迈入武侯府大门时,脚底粗麻靴底踏上石阶,摩擦出轻响。
那嵌有金丝的星纹石面竟似被唤醒,微光流动,如银河碎落脚下。
台阶尽头,是鎏金穹顶与十六根盘龙巨柱。
龙须缀满鸽血石,龙睛镶着漠北进贡的夜光璧,哪怕白昼之中,也泛出幽幽青辉。
“楚公子,小心脚下。”
秦鹤年突然伸手拦住他,声音沙哑。
楚宁低头,看见第三阶右侧有一道寸宽的裂痕,隐约泛着暗红。
老管家用麂皮靴尖轻点裂隙,语气似笑非笑:
“上月有个佃户在此滑倒,血渗进沉星石里,刷了三天才洗净。”
楚宁神色未变,继续前行。
穿过仪门,十二架青铜水钟轰然作响,激起铜舌间的余音回荡。
水从天顶灌入机关,沿金沟奔腾而下,在阳光照耀下泛起诡异血光。
他低头细看,只见渠底赤玉髓雕刻成无数跪伏小人,皆捧着贡盘,形态各异,表情惶恐,仿若永无休止的服从。
再往前,是正厅照壁。
一幅完整的《九州舆图》镶嵌其中,砗磲为山,黑曜为河,精工密作。
楚宁走近,山脉竟随机关轻轻隆起,河流在石缝间蜿蜒移动。
那流动中,每一块青金岩上都刻着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全是田赋与贡额。
谢明璃轻轻驻足,语气平静:
“这是我哥哥生前最喜欢的景致。”
她裙摆一转,掠过玉砖地面。
砖下封着一层琥珀色松脂,隐约可见灵兽尸骨,有的蜷伏,有的怒吼,姿态不一,面目清晰。
“楚公子觉得,这里如何?可比得上城东的流民巷?”
她语气轻柔,却带着隐晦的锋刃。
楚宁望着脚下琥珀中的兽骸,缓缓开口:
“流民巷的尸体被丢在泥水里,任野狗啃咬、乌鸦破眼。这里的尸骨被封进松脂,供人观赏。”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倒也算是……另一种‘体面’。”
谢明璃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望着那《九州图》,指尖在山河之间游走。
良久,她才开口:
“死物终归无用。活着的人,才有意义。”
楚宁轻嗤:
“可惜,能活下来的人,终究是少数。”
谢明璃转眸,凝视他:
“你在意这些?”
楚宁垂眸,望着那层层贡额与流动河山,语气轻淡,却如钝刃划纸,藏着难以抹去的锋芒:
“我曾不在意。”
他声音不重,却有种说不出的沉冷。
“直到有一日,我成了流民巷里的人。”
谢明璃眼中神色微敛,轻轻收回手指,未再言语。
空气沉静下来,仿佛整个奢华府邸中,那些流动的机关、光影与镶金的辉煌,也一并陷入了某种无言的凝滞。
楚宁站在谢明璃身侧,目光从舆图上缓缓移开,落在她身上,神情深邃。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探究:
“前日你说,你哥哥在家中等你。今日你归来,为何却不见他踪影?”
谢明璃摩挲图面的指尖微微一顿。
她沉默片刻,掌心轻抚过一座浮起的黑曜石山脉,语声低淡:
“他确实,一直在等我。”
楚宁眉头微挑,已然察觉出她语气中的刻意回避。
“只是——”她顿了顿,眼底幽暗如水,“他已经等了五年。”
“五年?”
楚宁目光骤然一凛,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自她言语间隐隐浮现。
他没有立刻追问,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后文。
谢明璃缓缓收回手,仿佛在斟酌措辞,片刻后,才开口:
“五年前,他带着府中亲卫,深入北境……去寻找一样极重要的东西。”
她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这座府邸深处沉睡的秘密。
“此后,便再无音讯。”
楚宁神情微变,声音低沉:
“生死未卜?”
谢明璃点头,语气依旧克制:
“武侯府失了兄长坐镇,权脉被诸宗门蚕食。如今的府中,早已不似当年。”
她的神情看似冷静,然而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一抹锋芒未敛的执意。
随即,她转身,直视楚宁,眸色沉静如寒潭:
“所以,这次青云擂,我必须夺冠。”
那一瞬,楚宁分明感到她的气势如刀,冷芒隐现。
她一字一顿,语声铿锵而不容置喙:
“我要让天下人明白——就算没有谢惊鸿,武侯府,也还有我谢明璃!”
空旷厅中,气氛瞬间凝滞。
日光穿过窗棂,在她眼中折射出一抹冷光,如利刃出鞘,逼人而锋锐。
楚宁凝视她良久,唇角忽然扬起一抹浅笑,语气玩味:
“原来你打算借青云擂,重振武侯府声势。”
谢明璃毫不避讳:
“正是如此。”
楚宁迈步走向舆图前,指尖缓缓落在北境一隅,淡声道:
“可惜,你真正的对手,并不止于擂台。”
谢明璃眼神一动,眯起眸子:
“你指什么?”
楚宁神情不变,语气却透出一丝冷意:
“天雷宗、寒山派、离火宫……甚至,你们武侯府内部,都未必希望你赢。”
谢明璃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却很快被她镇定所覆盖。她平静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我每走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楚宁轻轻一笑,神色意味深长:
“你倒是清醒。”
谢明璃望着他,忽然轻笑,声音轻缓中透着一丝试探:
“楚公子既然明白这一点,还敢随我踏入武侯府?”
她语气不紧不慢,却像扔下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宁静:
“还是说,你已做好了被卷入这场漩涡的准备?”
空气骤冷,气氛骤紧。
两人目光交汇,仿佛有无形的棋局,悄然展开。
楚宁缓缓抬起手,指尖在那幅《九州舆图》上轻轻拂过。
他目光落在北境一隅,那条用黑曜石镶刻的边防线如刀锋横陈,幽光沉凝,仿佛隐匿着未曾言说的风雪与血影。
“我倒更好奇……”他语声低缓,却带着一丝试探,“你哥哥,当年究竟是去寻找什么?”
谢明璃的指尖一顿。
片刻沉默后,她语气平静地吐出几个字:
“——北境兵要图志。”
楚宁神色微变,眼底波澜悄然泛起。
那是传说中仅在上三境军府间密传的战略全图,记载着北境九十九关、六十七哨台的布防虚实与暗线通道,乃大乾百年边防命脉之所在。
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日在雷纹戒指内窥见的血字。
——“惊鸿现,青云乱。”
他一言不发,眉心微拧,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这场青云擂,恐怕远不止是宗门斗技的比试;而谢惊鸿的“失踪”,也未必只是失踪那么简单。
他缓缓收回目光,唇角却忽地扬起一抹浅笑,似笑非笑:
“看来,这一次,确实挺有意思。”
谢明璃淡淡扫了他一眼,似不欲多言,抬手解下肩上披风,随口吩咐:
“秦管家,安排住处。”
秦鹤年微微颔首,面上笑意不改,语声温和有礼:
“楚公子远道而来,理应好生款待。”
但他转身所引的路径,却并非主院方向,而是绕向府邸西侧一片人迹罕至的偏廊。
楚宁缓步随行,目光在未言间扫过两旁庭树与青砖,最终落在那座院门低垂、朱漆斑驳的旧宅上。
门扉久未启用,铜环蒙着一层薄灰,瓦檐垂苔,墙角还有滴水未干的潮痕。
院内静得过分,几株早该修剪的芭蕉高过了窗沿。
“这里,便是楚公子的住处。”秦鹤年微笑,躬身一礼,语气恭敬中不乏一丝模糊的含义。
“倒也清净。”楚宁不置可否,唇角含笑。他并未当场质问,反而神色自若地抬脚迈入院中。
他的指腹掠过门框上的一道陈旧裂痕,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眸色,在那幽静的阴影下,沉了几分。
——越是避人耳目之地,反倒越适合暗中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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