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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昌盛望着车窗外那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难民,感慨道:“一打仗,苦的终是百姓!年年烽火,几时能休?”

    福嵘同样望向车窗外,说:“听闻炎峻山不日带兵入城,或许能平息干戈。”

    “但愿吧。再打下去,怕又要换人间了。”福昌盛叹气苦笑:“今儿几个鸡蛋尚能打发,待饥荒遍地,偷抢暴乱恐在旦夕。这四九城…不知又是何光景。”

    “安民局自会管!你父子俩杞人忧天!”夹坐中间的魏淑芬插嘴。

    福昌盛揉额:“安民局手段酷烈,岂顾灾民死活?强压么?”他冷笑,忽又转向儿子,“嵘哥儿,年后联络杜、全、秦三家,看愿否联手设粥棚赈灾。”

    “好。”

    “若不愿,咱自己买粮。让二丫头同去,行善积德,也是给你俩立好名声。”

    福嵘一一应下。

    说话间,陶府已至。车未停稳,门房便朝内欢呼:“福家提亲队到!”

    福昌盛一家下车,陶沛德夫妇携陶嫣然含笑相迎。众人拱手贺岁。

    待福陶两家主母给孩子分发过红封后,又命欧国维、刘妈将红纸包裹好的银元散与众人,共沾喜气。

    席宴桌上,除了福陶夫妇、福嵘和陶嫣然,还有陶沛德的胞弟陶沛言及其妻陈砚冰——这夫妻二人都是京师大学的教授。

    开席前,陈砚冰已致电报社友人杜醇,请他过来为新人拍照,登报发布订婚启事。

    记者杜醇来到陶公馆后,见准新郎是福嵘,微微一怔。拍完照后,陈砚冰塞了一个大红封给他:“醇,启事明儿能见报么?”

    杜醇假意推拒:“冰姐见外!咱俩交情还用这个?”在陈砚冰坚持下,他“勉为其难”揣进兜里,笑道:“初五原是最早版面,既是您侄女,明儿给您插队!”

    一家人谢过他后,又留他用饭。杜醇忙摆手:“饭就不叨扰了,社里还有事。”略顿,他凑近陈砚冰耳语数句,便告辞离去。

    杜醇一走,陈砚冰脸色骤沉,对丈夫使个眼色:“沛言,我身子不爽,陪我去歇会儿。”

    陶沛言忙向众人告罪,随她上了二楼。

    片刻后,陶沛言沉着脸下楼,附耳对兄长低语。

    陶沛德急步上楼,劈头便问:“弟妹,消息哪来的?可作准?”又似自我宽慰,“定是弄错了!若有此事,城里岂能无风?”

    陈砚冰看一眼丈夫,见他点头,才道:“杜醇说,《北洋画报》原想作新年头条,被福家强压下去了。”

    “何时的事?”

    “腊月二十八。据说死一人,二十余伙计重伤。”

    陶沛德在房中疾走,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好你个臭小子!”

    “大哥!”陈砚冰急劝,“此子品行如此不堪,怎配得上嫣儿?趁还未成礼,退婚还来得及!”

    见陶沛德沉默,她又道:“大哥若为难,我这做婶娘的代兄长出面!”

    陶沛德艰难摆手:“此事…权当不知。”声音沉重,“尤其莫让静秋和嫣儿知晓。”

    他非迂腐之人。朱门绣户,纳妾收房本是常情,婚前放个通房丫头暖床也非逾矩。偏是勾栏瓦舍出来的,沾着千人枕万人尝的腌臜气,便是当个洗脚婢都嫌脏了门庭!眼下福家这潭水深浅未明,若只是银货两讫的露水缘,贸然撕破脸,反会落个刻薄名声。

    他默立半晌,终是决定按下不表,步履沉重地下楼。

    陈砚冰看向丈夫。陶沛言上前揽住她肩:“下去吧,客人还在。”

    陈砚冰忽地抄起桌上钢笔,“当啷”砸向咖啡杯沿!墨水溅开如血:“《玩偶之家》的娜拉出走时,可曾问过丈夫公不公平?”她指尖直戳窗外。陶嫣然正含笑为福嵘整理围巾。

    “非要等嫣儿成了易卜生笔下的海鸥,被礼教猎枪击落才来悔么?”于她而言,莫说嫖妓,就是精神出轨亦是不可恕的罪!

    陶沛言搭在她肩头的手一僵,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西装肩线,叹道:“砚冰,新思想当如暖阳青藤,傍旧墙悄然抽芽,而非逞莽力去推倒他人的墙。”他摸出怀表佯装对时,表链在指间绕了三匝,才再度开口:“你若执意拿西洋剪子去修四合院的梁,仔细…仔细塌了嫣儿终身。”

    陈砚冰摇头冷笑,拾起杯沿边上的钢笔,指腹摩挲冰凉的笔杆。七年前在伦敦政经学院辩论厅,正是用此笔捅穿《女诫》扉页,此刻却觉重如铁杵。

    她缓缓开口:“当年在海德公园为女权演说,台下掷来的烂菜叶,都比你这套说辞干净!”

    她抬眸,满眼都是失望,“沛言,还记得大学图书馆那盏长明灯吗?我们译《玩偶之家》那夜,你说娜拉摔门声会震醒东亚…如今这声响,怎成了嫣儿喜宴上的哑炮了?”

    她用力拨开肩上那只手,声调陡扬:“你我今日之隙,非理念之差,是你试图想将我的灵魂…塞回裹脚布里!”

    陶沛言没料到她会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蹙眉截断话头:“非要把学术辩论沦为市井骂战么?”修长食指指向窗外新挂的红绸,“这喜绸今晨才悬上,你是想立刻绞了它么?”

    他低叹一声,左手插进裤兜,右手正了正领结,脚下皮鞋轻点地面,声音低沉而平静:“你若不愿下去,便在此静一静。我不欲…与你再争。”言罢转身下楼。

    酒过三巡,陶沛德晃着半杯琥珀酒液撞来,拇指的翡翠扳指磕上福嵘杯沿上:“嵘哥儿,这杯…得见底!”

    福嵘连忙起身,双手稳稳举杯,“侄儿先干为敬。”

    陶沛德亦仰脖灌下,喉结滚动似吞炭般,酒渍顺下颌滑落,污了雪白衬衫。“痛快!”他重重撂下空杯,象牙筷尖直戳水晶肴肉,另一只手又去倒酒:“当年我给静秋下聘那日…”

    话头被于静秋夺杯时截断。他反手钳住妻子手腕,金丝眼镜滑落鼻尖:“妇道人家别打岔,这是爷们…交心!”说着,又执起酒瓶。

    三瓶威士忌见底时,陶沛德铁钳似的手已箍上福嵘肩胛:“嫣儿五岁那年出水痘...”他食指叩了叩青年心口,“我开了三个保险柜,现洋铺满了德国医院的台阶,硬是把冯·克莱恩教授从圣诞宴上绑来扎针!”他叩击心口的食指突然张开成掌,手掌如起重机般碾回福嵘肩头,青年的西装顿时陷下两道凹痕,“八岁那年,她烧得说胡话那夜,同仁医院连下三次病危书,我愣是调来了五台电疗仪围成个金刚罩!”

    他指尖转女儿,“护住了她!”

    福昌盛见气氛剑拔弩张,强堆笑意打圆场:“沛德兄,嵘哥儿他定会……”

    话未说完,陶沛德突然发力攥住福嵘襟口!

    “沛德,你这是干嘛呀?”于静秋惊呼。

    陶沛德用手肘搡开妻子,动作太大,直踉跄。

    福昌盛欲起身搀扶,被魏淑芬死死拽住了衣角,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

    “伯父。”福嵘稳稳地将人扶着。

    陶沛德借着桌沿撑直身子,酒气喷在福嵘脸上:“嵘哥儿!伯父想问你拿句准话…永不纳妾!不养外室!能应否?!”这借着酒劲的逼问,是试探,更是索要投名状。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针,齐齐刺向福嵘,都在等他开口。

    他骨子里最厌恶受人拿捏。这般步步紧逼,只觉尊严与自主被冒犯。福嵘面上淡然寸寸剥落,眼底浮起一层薄冰。他本无纳妾心思,却绝不会在胁迫下,为未知之事赌咒发誓。

    两人僵持之际,陶嫣然看到福嵘脸色愈发阴沉,神色间满是对被强行逼迫的抵触。她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乖巧地走上前打破僵局。牵起福嵘的手说:“爸爸,您放心吧,嵘哥哥会对我好的。”然后转头看向福嵘,甜甜一笑:“对吧,嵘哥哥。”

    福嵘的手掌覆上她发顶,只是淡淡应了个“嗯。”字

    原本热闹的宴席,在众人压抑的氛围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偶尔的几句寒暄也难掩生硬。福陶两家的文定宴,最终在一片尴尬里匆匆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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