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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外的惨叫声很快湮没在侯府深重的寂静里,但那股浓烈不散的血腥气,却与缭绕的檀香混合在一起,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审判。几位族中长老面面相觑,看向沈知微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惊疑,变成了此刻的敬畏甚至是恐惧。他们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宅门里的阴私,也见过朝堂上的风浪,却从未见过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能以如此冷静、如此酷烈、如此专业的方式,亲手撕开家族的脓疮,将罪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芙蓉,而是一柄刚刚出鞘、饮过血的利刃。
“今日之事,关乎我沈家声誉,还望各位叔公伯祖,代为保密。”沈知微对着几位长老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分量。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为首的一位白发长老连忙拱手,“四小姐……不,知微你受苦了。刘氏此妇,蛇蝎心肠,如今得以惩处,实乃我沈家之幸。日后这侯府,有你主理,我等也便放心了。”
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一种变相的效忠。他们明白,从今日起,安远侯府的天,变了。
待长老们神色复杂地离去后,空旷的祠堂里,便只剩下了沈敬和沈知微祖孙二人。
沈敬拄着拐杖,缓步走到那滩已经被粗略擦拭过、却依旧留下暗红色印记的地面,久久无言。方才的雷霆之怒过后,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疲惫与后怕。
他怕的,不是刘氏的恶毒,而是自己险些就失去了一个孙女,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昏聩,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
“知微,”他转过身,浑浊的老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孙女,“跟祖父来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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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敬的书房,位于侯府最深处的一座独立小院,名为“听涛轩”。这里是侯府的禁地,寻常人等,不得召唤绝不可踏入半步。
书房内,陈设古朴,四壁皆是顶到房梁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墨的香气,与祠堂的血腥压抑截然不同。
沈敬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为沈知微倒了一杯热茶。
“暖暖身子。”他将茶杯推到沈知微面前,目光中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的意味,“现在,你可以告诉祖父了。你的医术……还有那手验尸的本事,究竟是跟谁学的?”
他虽然老了,但不糊涂。一个常年病弱的深闺少女,绝不可能一夕之间就拥有这等骇人的知识和手段。那套“云游方外之人”的说辞,糊弄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他这双看过太多风浪的眼睛。
沈知微知道,这一关无可回避。
她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一丝暖意。她没有选择继续用那个漏洞百出的借口,而是半真半假地说道:“祖父可知,孙女的生母,苏氏,出身于前朝一个没落的医药世家?”
沈敬微微一怔,点了点头:“确有耳闻。你父亲当年,为了娶她,还曾与我置气。”
“母亲过世后,给孙女留下的遗物中,除了几件首饰,便是一箱子她娘家的医书典籍。”沈知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这些年,孙女缠绵病榻,百无聊赖,便将那些书都翻烂了。其中有些杂记,记载的正是些辨毒、解剖的奇术。孙女也只是照本宣科,没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既解释了她医术的来源,又带着几分天纵奇才的意味,最重要的是,将一切都推给了逝去的、无从对证的生母。
沈敬沉默了片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选择相信,或者说,选择接受这个说法。对他而言,孙女的秘密是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所展现出的能力,是沈家此刻最需要的。
“罢了。”他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萧索,“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沈家的女儿。你父亲若泉下有知,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无比凝重:“知微,你今日虽然扳倒了刘氏,但这只是清除了家贼。我们沈家真正的危机,在外面,在朝堂。”
沈知微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她端坐身姿,洗耳恭听。
“你可知,你三叔父,为何会死?”沈敬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不是因为……忧思之症吗?”沈知微故作不解。
“那是刘氏那个毒妇放出的烟雾!”沈敬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恨意,“你三叔父,他真正的死因,确实是中毒,是刘氏下的手!但她之所以敢这么做,并非仅仅是为了夺你三叔父那一房的家产!”
“她是为了……‘投名状’!”
“投名状?”沈知微蹙眉。
“不错!”沈敬的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当今朝堂,以蔡京为首的新党一手遮天,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而我们安远侯府,自你曾祖父起,便被划归为司马光、苏轼一派的‘旧党’余孽。这些年,圣上虽然看似宽仁,但新党对我们的打压,从未停止过。”
“你三叔父,曾与新党中一位姓郑的御史结下梁子。而刘氏,为了让她的女儿沈清月能够攀上御史大夫家的探花郎,便狠下心肠,毒杀了你三叔父,以此向郑御史示好,作为她彻底与我们这些‘旧党’划清界限的投名状!”
原来如此!
沈知微心中豁然开朗。刘氏的动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阴狠和复杂。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宅斗,而是血淋淋的政治投机。
“所以,祖父这些年称病不出,也是为了避开朝堂上的锋芒?”
“是避,也是无奈。”沈敬苦笑一声,“我沈家如今,看似还是侯爵,实则早已是风中残烛。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这也是为什么……你父亲当年留下的那封信,我一直不敢妄动的原因。”
他终于提到了那封密信。
“那封信,孙女看过了。”沈知微平静地说道,“上面记载的,似乎是官家与金人之间,有某种秘密盟约。”
“是‘海上之盟’。”沈敬的脸色愈发沉重,“联金灭辽。听着是开疆拓土的伟业,可在我看来,却是驱虎吞狼的蠢行!金人是什么?是虎狼!是比契丹人更贪婪、更凶残的虎狼!你父亲当年在河北路任职,亲眼见过金人的野心和残暴,他拼死将这封记录了双方密谈细节的信送回来,就是想警醒朝廷,切勿引狼入室!”
“可惜,他信送到了,自己却……‘病故’在了回京的路上。”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原身的父亲,并非死于寻常疾病,而是……被灭口!
“所以,这封信,是催命符。”沈知微终于明白了。
“没错。”沈敬看着她,眼中既有赞许,也有担忧,“这封信,若是落在新党手中,他们会立刻将它呈给官家,我们沈家便会背上一个‘非议君上、动摇国策’的弥天大罪;可若是公布于众,在眼下这个主战派高歌猛进的时候,我们同样会被视为‘通敌卖国’的奸佞。无论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这的确是一个死局。
沈知微沉默了。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偌大的侯府会衰败至此,为什么刘氏一个继室能嚣张跋扈这么多年。因为整个家族,都行走在悬崖峭泛,内部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祖父,我明白了。”沈知微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家欲兴,必先自强。侯府的内务,孙女会尽快整顿。至于这封信……”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催命符,还是护身符,全看它在谁的手里,又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打出去。”
沈敬看着孙女眼中那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的深沉与锐气,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沈家的未来,或许真的要落在这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孙女肩上了。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将那枚象征着侯府内库钥匙的玉佩,也一并交给了她,“府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需要什么,只管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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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听涛轩出来,天色已近中午。
沈知微没有片刻休息,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小翠叫到了自己新接管的、原属于刘氏的管事院落。
“小姐。”小翠跪在地上,眼中满是崇拜与激动。
“起来吧。”沈知微亲自将她扶起,“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贴身丫鬟。”
小翠脸色一白,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却听沈知微继续道:“我身边,缺一个能替我总揽各院、传达号令的管事大丫鬟。你可愿意?”
小翠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奴婢……奴婢愿意!奴婢愿为小姐效死!”
“好。”沈知微点了点头,“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传我的话,让府中各处的管事、管事娘子,半个时辰后,到这里来开会。账册、库房钥匙、各处对牌,一样都不能少。”
“是!”小翠领了第一个任务,脚步轻快地去了。
半个时辰后,管事院的正堂里,站满了二三十个男女管事。这些人,大多都是刘氏提拔起来的,平日里狐假虎威、中饱私囊惯了。此刻听闻新主子召见,一个个心中忐忑,交头接耳,揣测着这位四小姐的来意。
沈知微没有立刻出现。
她就让这些人在堂中站着,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在小翠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未施粉黛,但当她坐在那张象征着主母权力的太师椅上时,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正堂。
底下立刻鸦雀无声。
沈知微没有说一句废话,她拿起一本刘氏留下的账册,随意翻开一页,淡淡地开口:
“采买处的张管事,可在?”
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立刻出列,躬身道:“小人在。”
“很好。”沈知微的目光没有离开账册,“上月十七,府中采买笔墨纸砚,账上记,徽州‘李廷珪’墨二十锭,每锭三两银子;澄心堂纸一百刀,每刀一两银子。共计一百六十两。张管事,我说的可对?”
“回……回四小姐,账上确是如此。”张管事额头开始冒汗。
沈知微轻轻一笑,那笑容却让张管事遍体生寒。
“我父亲生前,最喜收藏文房四宝。他曾教我,真正的李廷珪墨,墨色沉静,质地坚硬,价值千金,有价无市。而澄心堂纸,薄如蝉翼,抚若无物,乃是南唐后主所创,早已失传。如今市面上最好的仿品,一锭墨不过五钱银子,一刀纸,顶天了八钱。”
她“啪”的一声合上账册,抬起眼,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张管事:“你用八两银子都不到的成本,却报了足足一百六十两的账目。张管事,这中间一百五十多两的差价,是进了你的口袋,还是说……你当我这个新主子,是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
张管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小……小人该死!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四小姐饶命啊!”
满堂管事,瞬间噤若寒蝉,看向沈知微的眼神,只剩下了深深的恐惧。
这位新主子,不仅手段狠,懂医术,竟然……连府中采买的门道都一清二楚!
沈知微看着跪在地上的张管事,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饶你?可以。明日天黑之前,将你这些年贪墨的银两,一分不少地给我吐出来。另外,去账房领三十杖,自己去刑凳上趴着。少一两银子,或者少挨一下,你就直接去后门找刚刚上路的刘妈妈作伴吧。”
“至于其他人,”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从今日起,所有账目,一律重审。凡有亏空,一体追缴。给你们三天时间,自己去账房说清楚,还能从轻发落。三天之后,若再被我查出来……”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杀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都听明白了?”
“明……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惶恐。
沈知微挥了挥手:“那就散了吧。记住,我这里,没有第二次机会。”
看着那些管事们一个个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退了出去,沈知微的眼中,才闪过一丝疲惫。
整顿侯府,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她拿起笔,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药王洞天、汴京、李师师、岳飞……
她知道,想要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光靠一个侯府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钱,需要人,需要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无人可以撼动的势力。
而这一切的起点,就在那座即将被战火吞噬的,繁华的都城——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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