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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2月的奉天火车站,站台上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陈樾紧了紧身上厚重的军大衣,呼出的白气在眼镜上结了一层薄霜。从大连开来的列车刚刚进站,车头喷出的蒸汽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白雾。他的三位秘书早已在站台等候多时,小张手里捧着的搪瓷缸子冒着热气,在寒风中格外显眼。"陈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小张小跑着迎上来,军棉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这一路辛苦了,听说列车在辽阳段还临时停车了?"
陈樾接过缸子,掀开盖子,热气氤氲中闻到熟悉的鸡汤香味。他啜了一口,滚烫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冻僵的身体顿时暖和起来:"还是老刘家的炖鸡?这当归的味道错不了。"
"可不是嘛,"小张笑着接过空缸子,又从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刘厂长听说您要回来,特意杀了只三年的老母鸡,加了当归、黄芪,炖了整整一宿。这还有两个刚出锅的猪肉大葱包子,您趁热吃。"
回到奉天兵工厂的办公室,陈樾发现这里比他离开时更加拥挤了。原本宽敞的办公室现在摆满了图纸柜和样品架,墙角还堆着几个木箱,上面用红漆写着"精密仪器,小心轻放"。他脱下大衣挂在门后的衣钩上,立刻召集了各车间主任开会。
宽大的会议桌上摊开着"泰山号"的优化方案,足有半尺厚的文件堆占据了桌面中央。陈樾的手指在文件上轻轻敲打,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这些资料明天就发往大连。"陈樾拍了拍文件堆,激起一小片灰尘,"老李,你亲自送一趟,要亲手交给王总工。"他顿了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单独给他,就说是主炮稳定系统的补充说明。"
老李点点头,在本子上工整地记下"大连,王总工,主炮资料",又在旁边画了个五角星作为重点标记。这位四十多岁的前部队文书做事一丝不苟,三个秘书里数他最让陈樾放心。
散会后,陈樾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厂区里忙碌的景象。三年前这里还只能生产些简单的枪械,车间的机器都是日伪时期留下的老古董。如今崭新的厂房一字排开,国产的机床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来来往往。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墙上的日历——1958年,一个在他记忆中特殊的年份。
"小张,"他突然转身,差点撞到正在整理文件的小张,"去把气象局的年度报告找来,越详细越好。特别是华北、华东地区近五年的降水数据。"
小张愣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差点掉在地上:"气象报告?陈工您要改行当天气预报员啦?"她开了个玩笑,但看到陈樾严肃的表情,立刻正色道:"我这就去联系气象局的老同学。"
当晚,陈樾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桌上摊开的气象资料显示,今年北方的降水量明显偏少,黄河部分河段已经出现历史最低水位。他翻开笔记本,在上面写下"抗旱"两个大字,又重重地画了三个圈。墨水渗透纸张,在下一页也留下了痕迹。
三月的奉天,积雪刚开始融化,厂区道路变得泥泞不堪。陈樾的办公室里多了十几张新面孔——从全国各地抽调来的农业机械专家。这些穿着各式各样工装的技术人员围在一台奇怪的机器旁,议论纷纷。有人戴着厚镜片的老式眼镜,有人穿着沾满油污的棉袄,还有人拿着算盘在计算什么。
"这是...钻井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弯着腰,用放大镜打量着机器侧面的齿轮组,"但和传统的冲击钻不同啊。"
陈樾点点头,拍了拍机器侧面的一个圆筒:"这是旋转钻头,效率能提高三倍。"他转动一个手柄,内部的齿轮组发出清脆的咬合声,"采用液压驱动,一个班组就能操作。"
年轻的技术员小王蹲在地上,好奇地摸着那些锋利的合金齿:"这材料...没见过啊?这么硬却又这么轻。"
"碳化钨合金。"陈樾简短地回答,实际上这是系统根据后世技术优化过的配方,"可以钻到地下200米,一天能完成三口井。"他没说的是,这个设计参考了二十一世纪的水文钻机技术,只是用现有材料进行了替代。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樾带领团队开始了疯狂的设计工作。设计室里烟雾缭绕,六个大功率电扇开到最大档也驱散不了三十多人呼出的热气。黑板上的公式擦了又写,写了又擦;地板上散落着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各种机械结构图;角落里堆着十几个空暖水瓶,食堂的大师傅每天要送三次茶水。
"抽水机的密封问题怎么解决?"来自上沪的老技师推了推眼镜,"橡胶密封圈在高温下容易老化。"
陈樾从样品架上取下一个黑色的圆环:"试试这个,丁腈橡胶,耐高温性能好很多。"
"聚乙烯管材的配方还差点意思..."年轻的女技术员小刘皱着眉头,"低温下容易变脆。"
"加入5%的碳酸钙试试。"陈樾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分子结构图,"可以提高韧性。"
"人工降雨弹的碘化银配比需要再测试。"负责火工品的老赵叼着烟斗说,"昨天的试验云层形成不够理想。"
四月中旬的一个雨夜,陈樾正在审阅拖拉机传动系统的图纸,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他下意识抓住桌沿,却把墨水瓶碰翻了,蓝色的墨水在图纸上洇开,正好覆盖了变速箱的关键部位。
"陈工!"值班的小张惊呼着冲进来,扶住摇摇欲坠的他。
陈樾摆摆手:"没事,就是有点..."话没说完,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桌角上。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厂医院的病床上。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右臂上插着输液管。小张正红着眼睛和主治医生争论什么。
"必须卧床休息一周!"医生斩钉截铁地说,手里的病历本拍得啪啪响,"他的血糖低得都快测不出来了!血红蛋白只有8克,胃溃疡又犯了,还有轻微脑震荡!"
小张转头看见陈樾醒了,立刻扑到床边:"陈工您吓死我了!突然就..."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陈樾虚弱地笑了笑:"图纸...拖拉机变速箱的图纸..."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图纸!"小张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您看看您自己,眼窝都凹进去了!知道您这三个月瘦了多少吗?十五斤!"
陈樾试着坐起来,却被闻声赶来的医生按了回去:"躺着!从现在开始,你被强制休假了!"医生转头对小张说,"去告诉厂领导,陈总工需要绝对静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
说是休假,陈樾的病房很快变成了临时办公室。每天都有技术人员来"探病",实际上却是汇报进度。病床上的小桌板堆满了图纸,护士来打针时,常常要先把图纸挪开才能找到下针的地方。小张不得不站在门口当"门神",严格控制每个人的探视时间。
五月底,第一台手扶式拖拉机样机下线。陈樾不顾医生阻拦,拄着拐杖亲自到试验场观看测试。当那台红白相间的小机器"突突突"地开进田间,黑烟从排气管喷出,轻松完成耕地、播种等一系列动作时,围观的技术人员和农民都欢呼起来。老农们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锃亮的金属外壳,眼中闪着惊奇的光。
"神了!比牛快多了!"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农摸着拖拉机的轮胎,爱不释手,"这一上午干的活,顶我三头牛干一天!"
陈樾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额头的伤口一阵抽痛。他强忍着检查发动机的温度:"油温怎么样?"
"比预计的低20%。"负责测试的小伙子兴奋地说,手里的记录本写满了数据,"一箱油能耕三十亩地!而且操作特别简单,老王头学了一小时就能自己开了。"
七月,陈樾带着全套设计方案进京汇报。外交部的会议室里,长条桌上摆满了各种农机和抗旱设备的模型。领导们传阅着设计图,不时发出惊叹。陈樾站在投影仪旁,用教鞭指着墙上的图表,声音因为连日的疲惫而有些嘶哑。
"这个人工降雨高射炮很有创意!"一位军方代表拿起炮弹模型仔细端详,"用的是37毫米高炮改造?"
"是的,射高能达到5000米。"陈樾点点头,"一发炮弹含50克碘化银,可以影响方圆十公里的云层。"
"塑料管?这东西能代替铁管?"管工业的副部长怀疑地弯折着一截黑色管材。
"重量只有铁管的十分之一,耐腐蚀,寿命长。"陈樾接过管子,轻松地把它打了个结,"看,柔韧性也好,适合山区使用。"
"钻井机一天能打多深?"农业部来的专家翻着技术参数。
"在平原地区,一天三口井,每口深150米。"陈樾擦了擦额头的汗,"全套设备可以用卡车运输,适合流动使用。"
会议从上午一直开到深夜。当陈樾终于拿着批准文件走出会议室时,已是满天星斗。他靠在走廊的柱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廊尽头,小张正抱着他的公文包打瞌睡,听到脚步声立刻惊醒了。
"批了?"她小声问。
陈樾点点头,突然觉得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站稳。小张赶紧撑住他,发现他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了。
八月,第一批农机厂在华北平原破土动工。陈樾坐着他的"猫猫车"奔波于各个工地之间。这辆经过改装的全地形车成了他的移动办公室,后座上堆满了图纸和样品,副驾驶位置固定着一台军用电台,随时与各地保持联系。
在河北的一个工地,陈樾指着图纸对负责人老周说:"这个车间的布局要调整。装配线应该呈U型,而不是直线型。"
老周挠着头:"可是毛熊专家说应该..."
"相信我,"陈樾拍拍他的肩膀,指着图纸上的流程图,"这样能节省30%的工时。物料从这边进,成品从那边出,工人不用来回跑。"
十月的华北平原,金黄的麦浪翻滚。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在田间穿梭,引来无数农民围观。在河南的一个村庄,陈樾亲自示范操作。当他轻松地驾驶拖拉机完成一亩地的收割时,老支书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可比我们全村劳力干一天还快啊!"老支书的声音有些哽咽,"往年这时候,小伙子们都要累脱一层皮..."
村口的大槐树下,妇女们围着几卷黑色的塑料管叽叽喳喳,像一群欢快的麻雀。孩子们在管子堆里钻来钻去,被大人呵斥后又嬉笑着跑开。
"这软管子真能引水?"
"轻飘飘的,比铁管子好搬多了!"
"听说还不生锈呢!"
陈樾走过去,拿起一段管子示范如何连接:"这样用卡箍拧紧就行,不用焊接。"他的示范引来一阵惊叹。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摸了下管子:"叔叔,这个能当跳绳吗?"
众人大笑。陈樾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轻轻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这个可不行,太硬了。叔叔下次给你带根真正的跳绳,红色的,好不好?"
十二月的四九城,外贸部的会议室里热闹非凡。东南亚各国的贸易代表争相下单,不同语言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翻译们忙得满头大汗,工作人员不停地添茶倒水。
"我们要五百台手扶拖拉机!"
"播种机优先供应我们!"
"价格好商量,我们要现货!"
陈樾站在角落,捧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这个冬天,北方的旱情已经开始显现,黄河部分河段出现了罕见的冬季断流。但他知道,有了这些新设备,来年的春耕将会是另一番景象。
回到奉天的那天晚上,陈樾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厂区星星点点的灯火。夜班工人们还在忙碌,车间的灯光透过窗户,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桌上摊开着一份新的设计图——滴灌系统。这是他为明年准备的又一个秘密武器,图纸上的管道像毛细血管一样覆盖着整片农田的示意图。
小张轻轻推门进来,放下一杯热茶:"陈工,该休息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陈樾点点头,却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日历上——1958年12月31日。这一年,他们跑赢了旱灾,跑赢了时间。窗外,雪下得更大了,但厂房里的机器声依然轰鸣,仿佛在回应着他的思绪。
"明年会更好。"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茶杯上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但他没有去擦。远处,1959年的第一缕曙光即将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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