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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敌”,无疑是朱厚熜最痛恨的罪行之一。历史上严嵩失势,严世蕃下狱之后,并无丝毫惧意,还自信的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他认为贪赃枉法并非朱厚熜深恶的罪行,只需要暗中走动,使三法司将“陷害杨继盛、沈炼”的罪名定为首罪安在自己身上,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结果徐阶识破了严世蕃的心思。
他知道此前给杨继盛、沈炼定罪的时候,最终拍板的是朱厚熜。
而朱厚熜又是一个有些刚愎自用且极爱面子的皇帝,看到这些罪名肯定不会批准,因为一旦批准,就意味着朱厚熜要承认自己在杨继盛和沈炼冤案中的错误,严世蕃自然也就还有活路。
所以徐阶在收到三法司对严世蕃的定罪奏疏之后,便将其全部驳回。
随后故意将首罪换成了“通倭”,再佐以私自练兵、图谋不轨和私占皇庄修建住宅罪名。
最终朱厚熜恨严世蕃“通倭”和“犯上”,下令,将严世蕃和其同党罗龙文斩首,自此获得了“倒严”的全面胜利。
虽然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发生。
但黄锦伺候了朱厚熜二十几年,又怎会不知朱厚熜最大的好恶?
并且不只是他知道,朝堂和宫里中一些时常能够接触到朱厚熜朝臣和太监心中也都多少有数。
因此黄锦此刻可以确定,这是有人想让鄢懋卿去死!
并且在这道奏疏上联名的这三十几个御史和给事中,恐怕还并非此事的主谋。
因为他们级别不够,几乎不可能接触到朱厚熜。
因此就算弹劾鄢懋卿,也无法如此精准针对朱厚熜的逆鳞,这件事一定有足够了解朱厚熜的朝廷重臣或亲信太监参与,至少是出谋划策。
只不过具体有谁参与,目前尚不好说,只能据此来缩小猜测的范围……
而这道奏疏一上。
如果再有人煽风点火的话:
一来,有机会将鄢懋卿拖入自证陷阱;
二来,可以令皇上陷入是否纵容“通敌”的两难之境;
三来,还有机会使皇上和鄢懋卿陷入对彼此意图进行无限循环揣测的猜疑链,从根本上破坏两人目前这近乎牢不可破的君臣关系。
不得不承认,谋划此事的人端的是用心险恶!
不过从当下皇上的反应来看,皇上似乎并未受到这道奏疏影响,否则便不会有那句“朕的鄢懋卿”。
但鄢懋卿那边怕就不太好说了……
毕竟不论是谁被指控“通敌”这种十恶不赦的大罪,心中都难免恐慌。
一旦出现恐慌情绪,便会乱了方寸急于自证,便会担心皇上是否还信任自己。
从而使得敌人的险恶目的逐步得逞……
不知道鄢懋卿是否能够稳得住,皇上又打算如何处置这道奏疏?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黄伴,去将鄢懋卿召来见朕。”
朱厚熜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沉吟片刻之后,将那道奏疏从黄锦手上接过之后扔在在案上,声音平淡的道。
“奴婢遵旨。”
黄锦回过神来,连忙答应了一声,快步退出去照办。
同时他的心里也有些疑惑。
通常情况下,若换做是其他的臣子,皇上都是命他直接将奏疏拿去给臣子看,以此来表现对臣子的信任,同时默许臣子做出相应的反击。
此前对张璁、桂萼、夏言和严嵩等人,包括鄢懋卿在内,皇上都是这么做的。
而若是看过奏疏之后没有这么做,反倒是将涉事的臣子召来觐见。
那往往就是对奏疏中的内容将信将疑,甚至已经信了其中的部分,因此打算私下诘问,同时给臣子一个当面申辩的机会……
所以,难道皇上真信了,已经陷入了猜疑链?
不应该呀……
只凭这么一句话,无论如何也无法坐实鄢懋卿通白莲教的罪名吧?
而且皇上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着道吧?
难道皇上已经忘了鄢懋卿屡次立下的奇功了么,这个冒青烟的东西怎么都不可能是反贼吧?
“……”
望着黄锦退去的身影,朱厚熜则依旧若有所思。
“鄢懋卿啊鄢懋卿,这是有人想引得我们君臣二人互相猜疑啊。”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自有计较。”
“不过为了免得你因此猜疑朕的心意,还是当面言明的好,免得你这冒青烟的东西不知朕的心意,暗自猜疑起朕来,与朕离心离德。”
“另外……”
“前几日詹事府的事与今日这道奏疏,倒也提醒了朕。”
“朕虽将西厂权力赐予了你,但没有兵马保障权力,你这权力的确还是有些虚弱。”
“纵然你巧舌如簧,也依旧难以服众……正好也教朕瞧瞧,你是否有能为朕解决团营之滥觞的本事!”
……
与此同时。
御马监。
“事情办妥了么?”
皇宫东北方向的御马监衙门内,身着斗牛补服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曹贞压着声音问道。
“回干爹的话,都办妥了。”
小太监躬身立于一旁,恭恭敬敬的答道,
“司礼监方才命人前来私下递话,说有人亲眼看着奏疏送进了养心殿。”
“不久之后黄公公从养心殿退出来,便命人前去召见鄢懋卿,必是皇上要亲自过问此事。”
“如此看来,皇上必定已经对鄢懋卿产生了猜疑,经过此事之后,鄢懋卿也必定心中惶恐,今后与皇上难以互信。”
“呵呵。”
听了小太监的话,曹贞淡然一笑,
“提督西厂的职责,历来便是由咱们御马监承担,鄢懋卿不过是一个外人,何德何能?”
“不过说起来,这回司礼监与咱们御马监能够一致对外,也多亏了鄢懋卿这个外人,司礼监又怎会主动与咱家合作?”
“看来司礼监那些老东西也想明白了。”
“这西厂的权力,哪怕掌握在咱们御马监手里,也好过掌握在一个外人手中,这是给皇上上眼药呢。”
正如曹贞说的这般。
御马监担负统领部分禁兵职责,并以此参与京城防卫与监军,素来便有军事职能。
并且在这个基础上,还衍生出了管理皇店、皇庄等财政事务的职责,可谓兼领大明皇帝手中最核心的军事与财政之事。
而且大明此前历史上两度建制西厂,都是由御马监提督,一度可以与司礼监分权抗衡。
原因无他。
只因御马监统领四卫营和勇士营,与锦衣卫一同负禁军之责,练兵于东官厅,掌握着实实在在的兵权。
众所周知,权力的本质是绝对的暴力!
而此前的西厂之所以凶名赫赫,也是建立在兵权的基础上,否则要指望向其他部堂借兵调人来行使侦查、逮捕、审讯等法外特权,自是很难做到如臂指使。
因此鄢懋卿如今那所谓“堪比西厂”的特权其实很虚。
也正因如此,在一众朝臣围了詹事府之后。
鄢懋卿才不得不连哄带骗的使用嘴遁,甚至连执行廷杖的人手都不足。
如果换做是统领四卫营和勇士营的御马监的话。
区区三百余名朝臣闹事,只需要鄢懋卿愿意,一道命令就可以将他们统统驱散或全部逮捕,那干朝臣甚至可能连詹事府的门都碰不到,还围困詹事府擂门呢?
“干爹所言极是,西厂权力不但管得了外面,也制得了咱们宫里,可不能被一个外人拿了去。”
小太监立刻将身子躬的更低,讨好的附和道。
“行了,既然这回司礼监愿意合作,咱们也应当投桃报李才是。”
曹贞微微颔首,又道,
“托人给司礼监传个话,就说这回若是能够扳倒鄢懋卿,让本该属于咱们的权力回归正轨,咱家一定领这个情。”
现在无论是司礼监,还是御马监。
也包括二十四监中的其他内官衙门,对于这件事都心有不满。
此刻这些内官的心态有点类似于“同行是冤家”,或者说比这还要严重。
因为抢了他们饭碗的根本算不得同行,而是本该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廷臣,并且抢走的还是最金贵的那个饭碗,这自是越发让他们难以接受。
“干爹,儿子觉得恐怕仍需提防司礼监一手。”
小太监闻言又道,
“司礼监与咱们御马监素来互不对付,他们这回与干爹合作,恐怕未必便希望西厂权力回到御马监手上。”
“儿子私以为,对他们最有利的情况,应该是皇上收回西厂权力。”
“如此司礼监今后才能继续强压御马监一头,而不是反受咱们御马监钳制。”
“因此他们这回也未必是出自好心,只是与咱们御马监合作,更有利于达成他们的目标罢了。”
曹贞斜睨了小太监一眼,面露赞赏之色:
“呦,今日长进了不少啊,连这些关节都能想明白?”
“全仗干爹栽培!”
小太监连忙施礼表态。
“呵呵,安心便是,干爹自有安排,又怎会让那干司礼监的老东西轻易得逞?”
曹贞胸有成竹的笑了起来。
……
养心殿。
“叩见君父!”
鄢懋卿撅着屁股叩首行礼,尚不知朱厚熜何故忽然召见,心中不断犯着嘀咕。
是廷杖朝臣的事?
还是稷下学宫的事?
不过他觉得应该都不是,因为如果朱厚熜真对他前几天的行为很不满意的话,应该不会过了这么久才召见他。
“哼!”
朱厚熜也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鄢懋卿就想刺叨他两句,这回也是故意板着脸,将那道弹劾鄢懋卿“私通白莲教”的奏疏扔了过去,
“你先看看这道弹劾你的奏疏吧。”
鄢懋卿捡起奏疏翻开查看了一遍,当即怒不可遏:
“君父,奸臣又自己跳出来了!”
“在这道奏疏上联名的御史言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个个当诛九族,合该剥皮实草!”
“……”
一旁的黄锦听到这话,心中暗自偷笑。
这就对味儿了!
鄢懋卿如果不是这个反应,那才是真的奇怪。
看来这厮也清楚这项指控的严重性,因此一张口就是想将这些人诛九族,还要将这些人剥皮实草。
这副睚眦必报的奸臣嘴脸,简直溢于言表,连装都不装一下……
“除了这些,你就没其他的话要说?”
朱厚熜依旧板着脸,声音低沉的问道。
其实鄢懋卿也没想到自己那日对赵贞吉等人说的那番话,竟会惹来这么个意料之外的麻烦。
于是他沉吟了片刻之后,立刻又叩首道:
“回禀君父,其实微臣细细想来,这些御史言官所言,似乎也不无道理。”
“微臣那番话的确与白莲教的教义有许多吻合之处,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佐证其说,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微臣与白莲教私下有染的可能。”
朱厚熜闻言蹙起眉头,疑惑的望向鄢懋卿:
“因此呢?”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鄢懋卿这样“大度”的臣子,这时候换做是其他臣子,已经开始疯狂表忠心,驳斥奏疏中的内容进行申辩了。
何况这个冒青烟的混账刚才已经跳脚咬人了。
如今忽然又“大度”起来,这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弯,倒令他略微有些不适应。
“因此微臣私以为,为了杜绝这种可能性,防范朝廷社稷之隐患。”
鄢懋卿正色道,
“微臣应该向君父乞骸骨以明志,君父只要恩准微臣的请求。”
“非但可以防范于未然,令白莲教没有丝毫祸乱朝纲的可乘之机,亦可令满朝文武心服口服,不再因此事叨扰君父,正是一举两得的妙事。”
又来?
一旁的黄锦暗自摇头。
这便是虽迟但到么?
他只觉得鄢懋卿是他见过的最擅长“以退为进”的臣子,他这一招简直运用的炉火纯青,每次都能精准把握时机,迅速扭转皇上对一件事的看法。
虽然用了太多次难免令人心生疲劳,但招数不在老不老,最重要的是有没有用!
“你今日如此善解人意,莫不是皮又痒了?”
朱厚熜闻言又好气又好笑,立刻瞪起眼睛反问,
“还有,你给朕解释解释乞骸骨是什么意思,你如今才二十出头,这三个字是这么用的么?”
不过同时他也已经清楚,此事根本不需要与这个冒青烟的东西深入交流。
因为这个混账压根就没放在心上,绝对不会陷入对他的惶恐与猜疑之中,着了这些御史言官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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