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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证明了微臣才疏学浅,恳请君父准微臣致仕回乡。”鄢懋卿当即顺着朱厚熜的话茬,再次叩首请求。
“你说什么?”
朱厚熜的眼睛瞪得更大,几乎怒视着鄢懋卿,厉声斥道,
“你还欲提督勇士营,你竟敢将主意打到了朕的禁兵头上,究竟意欲何为?!”
“???”
鄢懋卿不由一怔,抬起头来惊疑的望向朱厚熜。
他自然知道朱厚熜莫名提到的“勇士营”是个什么东西。
如今御马监提督两营禁兵,分别就是四卫营和勇士营。
其中四卫营分别为武骧、腾骧左右卫,故而得名。
而勇士营则是一个独立的番号,地位甚至尚在四卫营之上。
在宣德年间的时候,这两营禁兵还有另外一个广为人知的称号,叫做“羽林三千户所”,“羽林”二字已经足可见其不可撼动的皇帝亲兵地位。
所以……
鄢懋卿比任何人都清楚,敢将主意打到勇士营之上。
尤其还是在朱厚熜这个对权力极为敏感又缺乏安全感的皇帝当政时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问题就在于,他压根就什么都没说啊,甚至想都没这么想过啊!
朱厚熜忽然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起这茬,像个产生了幻听的精神病似的,究竟又想干什么?!
“???”
黄锦也是诧异的望了朱厚熜一眼,难掩心中的震惊。
这是啥意思?
皇上该不会是突发奇想,打算让鄢懋卿代替御马监,提督勇士营吧?
说起来,以前西厂就是由御马监提督的,同时兼领勇士营和四卫营的禁兵,如此才构成了完整且具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特权。
如今鄢懋卿领了西厂特权,手中却没有兵马人手,的确算不上一个完整的西厂厂公。
不过……须知内外有别啊,皇爷!
自土木堡之变之后,京师三大营损失殆尽,瓦剌骑兵直扑京师,当时正是依靠勇士营和四卫营于西直门和彰义门主动出击,才解京师之困。
而在那之后,为了各代皇帝为了重建三大营,不得不开始实施“团营”制度。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永乐年间形成的二十六卫禁兵制度逐渐被外朝侵蚀掌控。
如今还能被皇上掌控的禁兵,便只剩下了锦衣卫、武骧、腾骧左右卫(四卫营),总共五卫,再加上一个勇士营。
其中锦衣卫为皇上最为亲近的陆炳提督,四卫营和勇士营则由御马监提督。
如果此时皇上再将一个勇士营交给鄢懋卿提督,那就等于进一步削弱了自己手中的兵权,而且至少削弱了三成左右……
最重要的是,詹事府历来属于外朝,与内官有着很大的区别。
并且詹事府的职责还是辅佐太子,皇上将勇士营交给詹事府提督,那就等于也将兵权交给了太子。
如此一来,皇上未来便有可能面临两大隐患:
其一,极有可能因此形成定制,被外朝文官利用。
不论鄢懋卿如今何等忠心,在他之后勇士营也有很大的可能,被外朝侵蚀掌控,使得大明皇帝自此再少一卫;
其二,太子固然是国本,但掌握着兵权的国本,反倒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不稳定因素,此事在史书中早有事例……
因此在黄锦看来,皇上此刻提及之事,怎么都算不得明智之举!
黄锦真心有点看不懂了……
他陪伴了这位皇爷二十余年,只知这位皇爷谨慎多疑、掌控欲强,真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做出如此看起来有失考虑的冲动决定!
而且他有理由相信,此刻他所担心的两大隐患,以这位皇爷的机敏多智,恐怕只会想得更明白。
这就让他更理解不了这位皇爷究心里竟想要干什么了……
“君父明鉴,微臣方才只说微臣自己才疏学浅,绝没有提及任何相关禁兵的事啊!”
好容易回过神来,鄢懋卿不得不立刻叩首澄清,
“黄公公一直都在这里,他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可以为微臣作证!”
鄢懋卿现在只知道,不管朱厚熜究竟在发什么猪瘟,又或是有什么意图。
这件事都必须推得一干二净,否则他就算不是太监,也等于强行被朱厚熜拉进了宫。
否则别说今后还有没有致仕回乡的机会,甚至可能几十年后真就连乞骸骨的机会都没了,万万不可大意。
“呃……”
迎着朱厚熜和鄢懋卿随之投来的目光,黄锦顿时陷入两难之境。
我可以“听得清楚”么?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比天还大的问题,并非取决于他的耳朵是否瘸了,而是取决于皇上刚才那话究竟是何用意。
然而此时此刻,他也完全无法揣测圣意,我……
我还是跪下假装成一个铜磬吧,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黄锦麻溜儿伏身跪下,像只鸵鸟一般恨不得将脑袋扎进京砖那严丝合缝的细小缝隙里。
结果朱厚熜偏要将他当做PLAY的一环,竟还虚着眼睛逼问:
“黄锦,你难道与鄢懋卿一样,以为朕已经眼花耳聪了么?”
“奴婢不敢!”
黄锦瞬间明白了朱厚熜的意思,当即叩首,言辞凿凿的道,
“皇爷耳明眼亮,鄢懋卿方才的确胆大包天,竟欲提督勇士营,恐怕居心不良,请皇爷明鉴!”
“黄公公?”
鄢懋卿心脏一抽,他感觉自己今日这是在没有摄像头的情况下被专业团伙碰瓷了,哪怕机智如他也百口莫辩,当即气的破口大骂,
“君父,又跳出来一个奸臣,巨奸!”
“微臣检举黄公公欺君罔上,毁谤微臣,请君父连夜将黄公公埋进中官坟……”
“放肆!”
朱厚熜终于一拍龙椅扶手,打断了他起身斥道,
“欺君罔上的是你,毁谤忠良的也是你,你才是本朝最大的奸臣!”
“你方才说过的话,黄锦听见了,朕也听见了,你竟还敢抵赖狡辩,该埋进中官坟的是你!”
“君父……”
鄢懋卿彻底无语,心中冤屈堪比窦娥。
今后他的棺材盖内侧必须得再加两列字:
【传下去!朱厚熜私德有亏,与太监黄锦联合碰瓷讹诈忠良,乃上梁不正下梁歪之典型,当录入《明实录》以警后人!】
“罢了!”
朱厚熜又摇头长叹了一声,故作无奈的道,
“如今奸臣当道,矫制弄权,朕纵心有不甘,然君弱臣强,又为之奈何?”
“既然你已经开口要出来了,朕又怎能不给,怎敢不给?”
“自今日起,勇士营归你提督便是,朕今后也只好如汉宣之于霍光那般,终日如芒在背了……”
“……”
听了这番话,黄锦比鄢懋卿还无语,心脏都缩成了一团。
此时此刻,他怎还会听不出来,朱厚熜今天就是下了决心,非要将勇士营强塞给鄢懋卿不可。
可是这番倒反天罡、颠倒黑白的话,还有这副惺惺作态、指鹿为马的模样,却又完全是鄢懋卿的无耻风格。
说到底……
皇上终归还是在无形中受了鄢懋卿的影响,而且影响极大。
否则“君弱臣强,为之奈何”这种话怎么会从他嘴巴说出,不想鄢懋卿输,所以要让鄢懋卿用功读书?
“……”
鄢懋卿也是因朱厚熜的“无耻”瞠目结舌。
什么“奸臣当道”,什么“矫制弄权”,这分明就是在拿话疯狂点他!
最近不就是骗了三个国公,又搞了一个稷下学宫么?
这些事应该不能算是矫制吧,毕竟朱厚熜又没正式下过圣旨。
何况让他“拉不成器的义父一把”,他也不是没拉。
而那座宫园用于设立“稷下学宫”,也是给詹事府用的,而且也与行使西厂特权不无关系。
怎么就是“奸臣当道、矫制弄权”了,还“朕又怎能不给,怎敢不给”,你把话说到这份上,完全就是在逼我“我不能不要,不敢不要”好么?
完了完了完了……
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居然被朱厚熜学去了大半,今后我还能有好么?
另外。
鄢懋卿忽然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卫青,一个是霍去病。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卫青和霍去病真正领兵北伐匈奴之前,都曾担任过一个官职
——建章监!
建章监是干什么的?
那就是统领汉武帝的私人禁兵——建章骑。
建章骑则在汉武帝时期改了另外一个名字——羽林骑,因为其中多是边军将士的遗孤,也被坊间称作“羽林孤儿”。
而如今的勇士营和四卫营,亦有“羽林三千户所”之称。
所以……
朱厚熜这是继将他当做和珅、严嵩、汪直、刘瑾整过之后,又打算将他当做卫青和霍去病整?
可是这让鄢懋卿感觉自己在朱厚熜眼中的成分实在太过复杂,和珅、严嵩、刘瑾、魏忠贤这些个巨奸竖阉,和卫青、霍去病这样的民族英雄真的能混为一谈?
难道朱厚熜就一点都不觉得别扭,确定这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最重要的是。
你朱厚熜也不是汉武帝!
我鄢懋卿也不配被当做卫青和霍去病去整,简直云泥之别!
大傻朱你疯了么?
还好我还没疯,我是个无比清醒的正常人!
“君父,微臣恕难从命,似微臣这等矫制弄权的奸臣,合该致仕回乡以儆效尤啊君父……”
鄢懋卿立刻皱起脸来,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转,作势便要哭嚎起来。
“呵呵,先别忙着推辞,看过这两封密信再说。”
朱厚熜此刻哪里还有刚才的凄苦模样,当即发出一声冷笑。
随后取出两封连黄锦都不知内情的密信,亲自移步来到鄢懋卿面前,轻轻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
鄢懋卿眼中的水雾瞬间消失,皱着的脸也舒展开来,接过密信打开查看。
他已经觉察到了一丝危险。
或者说朱厚熜接下来极有可能会强行将他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所以才会忽然将兵权强塞给他,让他拥有一些自保的力量。
而答案,一定就在这两封密信之中!
因此能不能将兵权推出去不是关键,接下来他会面临怎样的危险处境才是关键……
片刻之后。
鄢懋卿终于了解了朱厚熜如今的困境,也完全洞悉了朱厚熜的心思。
朱厚熜恐怕是打算让他再去一趟大同!
因为这两封密信分别是郭勋和严嵩命人从大同送回来的。
无论是郭勋,还是严嵩,此次在大同办事都遭遇了极大的阻碍,以至于如今事情已经陷入了举步维艰、甚至是停滞不前的境地。
这阻碍不仅仅是来自边军、官吏,还来自封在大同的大明宗亲代王与其宗室,甚至其中还有如今在山西活动最为猖獗的白莲教的影子……
另外,朱厚熜和鄢懋卿都不可能没意识到。
其实朝廷文官集团和当地的世家商贾也在不断推波助澜,想尽办法阻止大同之事办成。
因为一旦这件事办成了。
这些世家商贾此前在大明和鞑靼之间两头通吃的垄断利益必定受损。
而朱厚熜若是借此契机掌握了部分财政与军权,也绝不是朝廷文官集团希望看到的,又怎会坐观其成?
与此同时。
郭勋和严嵩既是传统官僚,又都不是没缝的蛋。
这就越发让他们二人束手束脚,实在很难不受掣肘,空有立功之心却力有不逮……
“去吧,铲除盘踞山西多年的白莲教,彻底洗清你的嫌疑。”
朱厚熜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有许多事情想交代,却单单只提了这一项,
“你也不希望有人始终揪着此事不放,最终三人成虎,逼得朕最终也不得不顺应大势吧?”
“……”
迎着朱厚熜的目光,鄢懋卿心中也终于开始挣扎。
他心知朱厚熜被逼到不得不顺应“大势”与“民心”的可能性的确不小,本朝就有许多事都是这么发生的。
不过他更清楚的是。
大同的事是否能够办成,将会对整个国家与北方的百姓带来怎样的影响。
这群虫豸绝对不仅是想破坏碳税衙门的设立,他们最终的目标一定是破坏通贡,挑起事端,养寇自重。
只有这样,朱厚熜才不能轻易动他们,他们才更安全,他们的利益才更稳定!
如此一来,几年后鞑靼南下烧杀抢掠,一直打到京郊的“庚戌之变”便一定还会发生……
于是憋了半天,鄢懋卿终于憋出一句口音极为别扭的话来:
“君父桑,故乡的樱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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