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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压在盛京城的屋檐上。怡红院账房的窗还亮着,时念趴在案前,指尖悬在信纸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砚台里的墨汁已凉透,映出她眉间的犹豫。
关念慈那句“还没到爱的程度”还在耳边打转,像颗没捻灭的火星,燎得她心头发沉。
给玉贵妃的回话,轻不得重不得。
说浅了,怕贵妃觉得关家丫头不识抬举;
说深了,又怕搅乱了七皇子那点刚冒头的心思。
她想起许澜沧上月在水榭说的话。
那时他指尖转着玉扳指,漫不经心道:
“有些事情并非你表面看到的那般,这人心才是最复杂的东西。”
当时她只当是王爷的敲打,笑着应“自然还要仰仗殿下”,心里却不服气。
毕竟从改造怡红院开始,每一步都是她亲自所踏过的路。
那些蓝星的诗词和故事是她的底气,周旋各方是她的本事,怎么看都不像仰人鼻息。
后来她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那些零星的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才明白。
能让付兴博这样的老狐狸铩羽而归,能让各州府商号甘愿代销抄本,能让寒门学子敢联名告巡抚……
哪是她时念一人的能耐?
不过是南齐帝需要一把刀,一把既能割开世家垄断,又不至于伤及自身的刀。
她和怡红院,恰好成了那把最合适的刀。
这盛京的棋局,从来不由她定规矩。
时念长叹一声,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宣纸上,墨迹晕开得极慢,像她此刻的心思。
“贵妃娘娘钧鉴:关小姐近日观《梁祝》,悟‘情非人生全部’之理。
其性刚直,恐难承殿下厚爱。
然世事流转,缘法难测,若真有天意,自会水到渠成……”
写到“水到渠成”四个字时,她顿了顿,终究改成“自会成双”。
前者太刻意,后者留了余地,既没断了贵妃的念想,又守住了关念慈的本心。
写完最后一笔,烛火忽然跳了跳,将“时念敬上”四个字照得格外清晰。
她对着信纸发怔,忽然觉得这字里行间藏着的,何止是关念慈的心事,还有她自己的。
在这皇权如天的时代,谁又不是如履薄冰?
次日清晨,惠春捧着个描金漆盒走进玉芙宫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撞得叮当作响。
玉贵妃刚对镜理完鬓发,银质的步摇在发间轻轻晃,映得镜中人眼角的桃花纹愈发柔和。
她今日换了件石青绣兰草的旗袍,领口的盘扣是时念特意让人送来的新式样。
说是“蓝星的蝴蝶扣,衬娘娘的气质”。
“时老板的回信?”
玉贵妃头也没回,指尖在镜中自己的眉峰处轻轻点了点。
“是。”
惠春将漆盒呈上,“用蜜蜡封着,该是昨夜写的。”
玉贵妃打开盒子,里面只一张素笺,字迹清隽,正是时念的手笔。
她逐字看完,指尖在“往事不可追,若是有缘,自会成双”上顿了顿,忽然低笑出声。
这时念,倒是会说一些漂亮话。
明着是说关念慈与七皇子的缘法,暗着是劝她别动怒——
毕竟“不可追”的何止是少年情事,还有她这深宫岁月里,那些早已凉透的念想。
玉贵妃将信纸丢进炭盆,火苗舔舐着纸页,将“关念慈”三个字蜷成焦黑的团。
惠春有些发怔:“娘娘不生气?”
昨儿个还特意让她去探口风,可见是放在心上的。
“生气?”
玉贵妃转过身,旗袍的开叉随着动作露出截白皙的小腿,带着种与宫规格格不入的鲜活。
“我犯得着跟个侍郎府的丫头置气?”
她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
晨光涌进来,将朱红宫墙染成金红,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铺了层碎金。
可再好看,也掩不住墙根下的青苔,掩不住那些被宫墙圈住的、日渐枯萎的日子。
“止曦那性子,随我,看着软,骨子里犟。”
玉贵妃望着墙头上的鸽子,它们正扑棱棱飞过,往宫外的方向去。
“他若真喜欢,就算关家丫头说不喜欢,他也会追到底;”
“他若只是新鲜,强扭在一起,将来也是怨偶。”
惠春这才明白,娘娘哪是不关心,是看得太透。
皇家婚事从来不由情爱做主,可玉贵妃偏要给儿子留几分余地。
这份心思,倒与时念那句“自会成双”不谋而合。
“只是时老板这手笔,倒越来越像个官场上的老狐狸了。”
惠春笑着打趣。
初见时念时,那女子还带着点商户的锐,如今却能把话说得这般滴水不漏。
“她?”
玉贵妃挑眉,眼里闪过抹玩味。
“她要是个男子,朝堂上那些酸儒,怕是要被她搅得鸡飞狗跳。”
女子的立身之本,不是在后院有多阴私狠厉的手段,也不是能不能拴住一个男人的心。
而是能不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在土地里种出属于自己的春天。
如今瞧着关念慈的转变,瞧着怡红院那些姑娘的鲜活。
她明白过来,这或许就是另一种活法。
“不过……”
玉贵妃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划着,声音低了些,“她倒也算知趣。”
惠春不解:“娘娘是说……”
“上次宁家想对怡红院下手,是谁在皇上面前提了句‘时念那丫头,倒比百官懂民心’?”
玉贵妃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
“若不是皇上默许,就凭她那点手段,能斗得过那些世家大族?”
惠春这才恍然。
难怪娘娘明知时念是梁王派系的人,却总对怡红院另眼相看。
不是纵容,而是心照不宣。
这深宫之中,谁不是借着别人的势,护着自己的人?
“那……七殿下那边?”
惠春还是有些担心。
少年人心性,若是知道关念慈的心思,怕是要闹几日。
“让他闹。”
玉贵妃转身往妆奁走,拿起支珍珠步摇。
“闹够了就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喜欢,都能得偿所愿。”
她对着镜中自己,将步摇插在发间。
珍珠的光映在旗袍的兰草纹上,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这衣裳,这发饰,这宫墙里的日子,原来也能拼凑出几分自己喜欢的模样,只要别太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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